一、爹是家里最苦最难的人。
爹是家里最苦最难的人。
写出这句话,我的眼里就眶满了泪水。
我们一家七口全靠父亲养活。父亲弟兄三个,他是长子,上有一姐,下有二妹。那年月爷爷被打得受刑不过,几次想要自杀,都被爹死拖苦劝过来。奶奶是个接生婆,颇受乡亲们尊重,可怜不幸早亡。爹是大孝子,生怕爷爷再有个好歹,便加倍的操心,再加上娘又有病,真不知道个性坚忍的他暗地里吃了多少苦。爷爷晚年身体不好,我常记得父亲拉着我去陪爷爷开心说话,给爷爷端茶倒水、添柴烧炕,一直到很晚,安置爷爷睡下,他才回来。
爹总是天不明就起床,把病娘安顿好,给爷爷问过安,赶紧上班走。
上班的工资不够花,爹就利用下班的时间在山上割草、砍柴。砍柴解决了烧烟难,割下草晒干后让拉矿的车给捎下山来,再卖给生产队。还有就是割荆条,村里人盖房编笆少不了用它,也能卖钱。我幼小的记忆里总是父亲割草、扛草、担草、担柴的影子,他瘦高的个子扛大了我的童年、少年。
二、爹是众人心中的故事大王
爹在镇里采矿队上班,上班的矿点儿叫八百,顾名思义那地方海拔800米。从家到矿点不只是高,而且很远,10多里地,紧走也得一个来小时。每天还要自带干粮,干粮不好,往往是糠窝头,再不就是红薯、萝卜。中午饭干粮就上水就算一顿。
爹是那种乐天派,喜欢苦中作乐,再加上满肚子都是从爷爷奶奶那里听来的故事。工作间隙,他就把一段故事讲给工友们听,给艰苦中的工友们带来欢乐,大家也就都很尊重他。他又是矿上带班的班长,大家都尊称他:“江班长”或者“老江”。
一有空闲,大家就吵嚷着:“江班长,来段儿小古儿(故事儿)。”而父亲则是有求必应。
爹开讲的时候就是矿上那些叔叔大爷们最快乐的时光。
爹没念过一天书,不识字,但是博闻强记,记忆力惊人,什么故事他一听就会讲,而他讲的故事又幽默风趣,百听不厌,那种快乐而有趣的情绪感染了很多人,当然也熏陶了我。回头想想,爹的小古儿真顶戗,居然让我们在那么贫穷的日子里也算有滋有味地幸福地过了下来。
我很惊叹爹的记忆力,我想,若不是家穷没念上书,我爹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当然,爹也有烦恼不想说话的时候,若这时缠他讲小古儿,他就会没好气地搪塞我:“想听大古儿还是想听小古儿?”
我一听还有大古儿,就说:“大古儿,大古儿。”
爹说:“大古儿?大古儿就是咚嘣咚嘣咚,咚嘣咚嘣咚!”
我还直着耳朵正听,就问:“还有?”
爹装迷糊说:“还有?还有就是咚嘣咚嘣咚,咚嘣咚嘣咚!”
我明白上当了,就赶紧纠正说:“不不不不不!我听小古儿。”
爹说:“小古儿?小古儿就是嘚不嘚不嘚,嘚不嘚不嘚!”
我又气又笑地抗议说:“不不不不不!我要听小古儿——”
爹说:“小古儿?”
我说:“嗯!”
哪知爹还是装迷糊:“小古儿就是嘚不嘚不嘚,嘚不嘚不嘚!”
算算算!我知道缠不出来,只好作罢。娘的病让爹很是挠头,但他从来不曾说一个“难”字。
三、娘不在了,爹就是娘!
七六年那年娘走了。我想娘,就对着爹哭:“俺想娘……”
爹抚摸着我的头轻轻叹口气说:“想娘就把爹当成娘吧!娘不在了,爹就是娘!”
我一头就扑在爹的怀里,大哭。
爹也哭了,拍着我的背,好像表决心一样定定地说:“好孩子,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们,都,拉扯大的!”
四、看着你们都有了出息我就高兴
正因为自己没文化,爹深深感到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对子女上学的支持,可以说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爹说:“看着你们都有了出息我就高兴,只要你们有出息,就是砸锅卖铁我也愿意。”。
要得富,出人物。爹心里明白得很。
爹给我讲:“早头上咱家出过两代了不起的名医哩。灾荒年流行瘟疫,你那当医生的老成爷爷救活过好多人,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还给他送过万民伞哩。”爹说这话时,满眼洋溢着骄傲的光泽。在他看来,那万民伞仿佛就是我们整个江氏宗族的荣耀吧!
爹说的这个老成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老中医,是我爷爷的叔伯兄弟。老成爷爷也算是一辈子行医积善,救人无数,他老人家是我们老江家的骄傲。
但在我爹眼里,有文化是天经地义的光荣。所以他不遗余力地供养着子女们的上学。
把大哥供到高中毕业是最让我爹骄傲的事,因为那时候,全村也没几个高中生。二哥被供到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也就只好作罢。姐姐上到小学三年级,因为娘有病,经常需要有人照顾,只好辍学。我爹常对我说:“可苦了你姐姐!我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姐姐!”四弟上到初中,学习不好,早早辍学了。
而我本来学习最好,爹在我身上操心也最多,可惜我到了初三偏偏迷上了文学,梦想着要当什么作家,所以偏科,考试也就不太理想,没有考上重点高中,本来能上普通高中也还不错,又因为好高骛远,就没有读完。这让父亲很不高兴。
唉!回头想想,做儿子的不能做到让父亲高兴满意,这算是我的第一宗大不孝!我非常惭愧地奉劝天下为人子女者,千万不要忤逆父母呀!不要等到父母不在时,留下像我一样的惭愧!呜呜!
是的,爹的确像娘一样,不,爹是既当爹,又当娘,把我们辛辛苦苦的拉扯长大,可惜做儿女的却不能充分体会他老人家望子成龙的一片苦心。
五、爹为五个儿女都成上了家
说起来,大哥算是爹和娘最听话、最领事、最能干的好孩子。
当年大哥主张把老四送人,正是因为他是老大。他深深的认识到家庭的贫困现状,希望把老四送给别人,那样老四也不一定就过得不好,而父亲的压力就会小些,母亲也就不必拖着病身子再来多哺养一个小孩子,全家的日子就会松拴些。实在讲,为家庭大计着想,这也未免不是一种明智之举。只是他没有体会到父母对儿女的那种难以割舍的爱。所以大家都有点儿怪他。
多少年之后,父亲还赞许我说:“坚决不同意把老四送人是你做的最对的一件事了!”或许是我当时出于天性的言语、举动改变了父亲的主意吧,也许父亲当时受了大哥的触动,有所动摇,否则就没有那次开会的必要了。
事实上大哥非常优秀。他的勤快和能干远胜于我。大哥除了上学间隙或假期帮父亲干活或者上山割草挣钱外,毕业后更是成了家中的顶梁柱。他早早地学会了赶大车的本事,在生产队里率先赶大车上山拉矿搞副业。起早贪黑的劳动不仅锻炼了他,使他虽然个子小却特别能干而且较高的收入也使家里捉襟见肘的开支得到缓和。
应了一句老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随着大哥二哥的相继成熟和长大,爹的心里总算有了一些成就感。多少次,我跟着爹和哥哥们到自留地里干活,不管是翻地、锄地还是割麦、薅苗儿,常会看见爹停下来,拄着锨把或是掂着镰刀在那里笑眯眯地欣赏大哥二哥默默的劳动比赛,然后就会催我:“三的哎,快点儿!”而我好像不是父亲期待的那种种地的料儿,也许是还小吧,我拼了命的追赶也撵不上哥哥。
那一年,大哥二十三岁,爹与大哥一起到五里外的白土窑拉回白土当石灰,把小南屋粉刷一新,又将大哥的木匠师父请来打家具,办嫁妆,请来画匠李老师画炕围,刷门窗。高高兴兴地把大嫂娶进了家门,我们家也就算有了第一房媳妇。
姐姐也到了成人的年龄,却迟迟不肯出嫁,她念叨着“三的还小,四的还小”,一直拖了好几年。到后来,就近嫁了出去,婆家还不到百步远,为的也是能随时照顾我们,而且到爹老的时候也好能够随叫随到。爹常常对我们说:“你姐姐是老忠臣!”事实上也是,对爹照顾得最多、最体贴、最周到的,只有姐姐称得上。她总是默默地给爹缝补洗刷,从来没有一句怨言,街坊邻里都说:“天下少有这样的闺女”。
给姐姐成了家,接着就是给二哥成家,家里已经不能容纳,爹就费尽周折,下搬人,上诉苦,总算弄到一张批条。爹举起意来,说盖就盖。借钱物、请匠人,起石头、扎根基,夯大坯、和黄泥,砌砖、垒墙,钉椽、上梁,割条、编笆,瓦顶、抹墙,安门,漆窗。数月间,一排崭新的瓦房就算盖成,第二年央人说媒,把第二房媳妇娶进新家。
爹在六十岁前,圆满地完成了为子女都成上家的心愿。听人说,四弟结婚第二天,看见他老人家默默地前往娘的坟前去过,在那里,他默默地呆了好久。我想,爹一定是把这个好消息,去给娘分享,让她泉下有知,放心、高兴一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