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黄金切糕”朝石顶
周末我从西宁横街走到西街,接连碰见两个油腻中年妇女。一个不知是走热了还是涂了胭脂,一脸的通红,小黑皮短裤齐了大腿根;一个留了早绝迹江湖二十年、九十年代最潮的前波浪卷、后燕尾的发型,长黑皮靴过了膝盖。尽管已入秋了,一把年纪的女人还穿出夏日少女的清凉。这对比于前天在仁化大桥中学旁边早餐店里那位中年妇女,她简直就一杯“绿茶”。
从从化到仁化,是因为一个叫朱济清的大学同学。
他是我见过的胡子长得最多的男人,但我却从没见过他哪怕一丁点胡茬。你只能见到他刮得青光的脸,一直青到脖子。二十多年前读大学的时候就如此。班上绝大部分长胡子的同学都没有像他那样的,我怀疑是荷尔蒙作怪。他是文娱积极分子,是班上的文娱委员;逢周末晚热衷于学校的歌舞厅,他得到了绝大部分男同学都难以得到的与大面积异性“牵手”的机会。
朱同学长着一张长方形脸,不苟言笑;一米八大高个,却说话声轻、小,无论如何难以与其高大形象联系起来。他说他来自韶关曲江,我马上联想到马坝人,那种魁梧、孔武有力;他说他叫朱济清,我马上联想到朱自清,那种轻、小的散文风格。诸多元素码拼后,他的形象逐渐合理清晰,成为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男同学。
毕业后我们再次遇见,已是二十年后在从化的一次同学聚会上了。那天他是拄着拐杖来的,一只脚打了石膏一拐一拐的。据说是游泳时被玻璃划破了脚,不巧碰上了这一次重要的聚会。朱同学坚持按计划主持了同学聚会晚会,展现一如既往的文娱积极分子风采。
同学聚会后我们再次遇见,是七年后从从化到仁化的一次“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的旅行。一个月前,朱同学在朋友圈晒了一张图:近处是一排客家围屋,旁边是地毯一般的金黄稻田。背景是绵延的巨大的“黄金切糕”一般的丹霞地貌。阳光一照,火烧一样。朱同学说,那是他上班的仁化大桥中学天天见到的景色。我不禁陷入不能自拔的连连惊叹中。一个月后,我终于实现了到仁化去的念想。我们一行三人自驾晚上七点才下的高速,一路上响起了朱同学声音轻、小的电话:“你们到哪了?”。下了高速,朱同学的车已在漆黑的匝道上打着双闪等着我们了。他先领我们吃了一顿有野猪肉、鱼的丰盛晚餐。细聊得知,他原籍的属地已从曲江变成仁化,他也从曲江人变成仁化人。毕业后他当了老师,娶了当地女人,生了个独生女,读大学了。晚饭后老朱又张罗安顿好我们的住宿。末了,又叮咛一句:明早来学校附近的一间早餐店吃早餐吧,不错的。
早餐店里那位中年妇女一身花俏的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海蓝T恤、鹅黄长裤,白衬衣露出T恤遮了个半臀,像蜗牛露出了壳的白肉。她煮面、收银、端盘,像一只花蝴蝶穿梭跳跃在人堆当中。我要了一份馄饨。用海碗装着,整整十五个,才6元,几乎是两个人的分量,这在从化没小十元吃不饱啊。大红鹰要了一份斋汤面,却只上了半碗。原来这早餐店生意实在太好,轮到大红鹰那碗,已剩半坨面。大红鹰开始瞪眼嚷起来。中年妇女一脸不好意思,却又不好解释,憋得像做错事的小女孩。买单时她才憋出一句:给多少随你意吧!我听出她带了一腔咸水味的白话,一打听,原来她不是本地客家人,是来自遥远的阳江。从海边到山区?这个距离有点远。原来她和老公是在阳江的一间酒楼打工结识的,后来老公回乡,还带回一个老婆。中年妇女面对“新情况”不知所措,却又“以退为进”化解了一次半坨面的“小风波”。
仁化人纯、朴,不斤斤计较的形象让我联想到我的家乡人。民风与地域有莫大的关系。巧合的是,从化与仁化,都有个“化”字。古代的地名中,但凡有个“化”字的,大多是边远、动荡之地。仁化早在秦朝时就是“百越”之地,如今位于粤、赣、湘三省交界处;从化虽历史不长,却有因“平乱定城”的带血历史。从化与仁化,都是开门见山。从化的市中心有风云岭,仁化则随处可见丹霞地貌;从化与仁化,都民风淳朴“与人为善”;从化与仁化,都遗落大量的古村落。唯一区别是,仁化古村落不像从化古村落大多破败凋零、人去楼空,而是保存完好、人丁兴旺。除了经济没有很快发展起来,还源于后人对祖宗的敬畏,所以古建筑都能幸免于拆旧建新。
告别早餐店,我们走进了仁化大桥中学。老朱领我们登上教学楼三楼。在西北方向,就是那巨大的“黄金切糕”。但天气灰朦,看不到“火烧一样”的景象;稻田只剩下稻茬,看不到“地毯一般”的金黄;甚至客家围屋也给新盖的楼房遮挡,消失了。老朱解释说,它叫朝石顶,照片是两年前拍的,就算在同一位置,景色也不尽相同了。这是事过境迁式的遗憾,我需要有一些“打鸡血”的事弥补。于是我对老朱说,我代你上一堂课吧。27年前我第一份职业就是教师,27年后面对粉笔我也不陌生。对于27年只有粉笔和黑板,山区“麻雀学校”大城市学校有的教学设备“一个都不少”。我为八年级(1)班上了一堂新闻写作课。学生们很纯,静静地听完我眉飞色舞的一堂课;我想互动,他们却“不动”,或者怯于我这个“飞来”的陌生的老师。
我想继续在地域上追寻仁化人纯、朴的根源。中午时分,同行友人中家里突发急事,打乱所有计划。不但三天半的行程压缩为一天半,连仁化县城、恩村古村落也不能去了。老朱提议,到附近的张屋村走走吧。这是距大桥中学5、6公里的周田镇的一条古村落,位于南面的浈水与北面的丹霞山相夹的小盘地,倚山临水。尽管属粤,但已与南方古村落的建筑风格大相径庭。祠堂与民居尽管还保留了南方常见的硬山顶山墙,但锅耳墙已消失,更趋“一字”马头墙的北方风格。祠堂的前脸没有了宽、阔,而是向高、瘦发展。张屋村的进村门楼就狭窄、高挑,门匾刻“风度流芳”四字。村落布局如迷宫,就地取材于浈水的河石与丹霞山的红砂岩。古村以河石作基、作巷,以青砖作墙,红砂岩作窗框。大小祠堂的门匾没有落姓氏,大多刻有“金鉴流芳”四字。张屋村的村民都只认一个祖宗,而且都指向与“风度”、“金鉴”的关联。1300年前,唐玄宗李隆基重用佞臣,国家陷入“安史之乱”的风雨飘摇。但每逢荐引公卿时,他都对一位已故的大臣念念不忘,必问:风度得如九龄否?这位皇帝口中的“风度”人物,就是唐朝一代名相张九龄。他又因优雅从容、直言敢谏,世称“张风度”。当年唐玄宗五十大寿,满朝官员都进奉金银财宝,唯独张九龄空手前来祝寿,只献上一本奏章。这就是名垂千古的治国安邦的金玉良言《千秋金鉴录》,其价值胜却金银无数。张屋村聚居的,正是张九龄的后人!我不期闯进的小山村,竟然隐匿着千古名相的血脉渊源!
张屋村门楼
下午,我们向南回程,走了网上推介的“最美省道”244线。甫入,夹道是水松。也是时机不巧,看不到夹道的金黄。倒是路边的延伸到远处丘陵的稻田,显露出一陇陇烧焦的焦黑或没烧过的金黄的稻茬。此处已进入始兴境内,丘陵早取代了丹霞地貌。继续南行,先后进入深渡水和车八岭的崇山峻岭。山间正在修建仁新高速,不但一路颠簸,两旁还落满厚厚的白灰。沿途是号称“小九寨”与“小黄山”的风景,此时完全湮没在失望中。当车子驶入省道344线一处分岔道时,出现了“客家满堂围”的景点指示牌,司机作出了拐进的正确抉择。傍晚时分,我们来到了旅途的最后一个景点。
我偶遇了粤北此行最后的一个中年妇女。我不期而遇的是全国最大的一座客家围寨、中世纪欧洲城堡似的满堂客家大围。在深山之中一片难能可贵的开阔地,贡献给了这座客家大围。他的主人是道光年间的始兴富豪官乾荣。围屋占地愈13000平方米,历时24年建成。满堂围由上中下三个围楼组成,中围楼为最高,从外到里又被三层围楼包围。满堂围是为防御而生的,不但城墙高达十多米,二层围楼大门叫“五道门”,有五道铁皮门关卡。这层层固若金汤、水泄不通的围楼,拱卫的是最后一层的也是最核心的“太子楼”,这是主人和家眷居住的地方。在两百年前动荡的莽莽深山,这官大财主为了矜贵的性命,也真是费煞思量。
始兴满堂围
我们到来时已过了参观时间,满堂围已闭围谢客,登楼的大门已紧锁。这时一位看围的中年妇女热情地走了过来,她厚道地只收了我们总共20元(参观时间登楼每人38元),就为我们打开了登楼的大门。原来围楼下是没有房间的,一间间独立的房间全部分布于楼上,有700多间。我们才庆幸,如果不登楼,这满堂围的玄机就难以窥见了。下了楼,中年妇女又热情地向我们推介了在这里生产的一种米粉,很便宜。后来我们才知,我们买到的是全省最好的始兴米粉。
当我们再次踏上回从化的归途,电话里又响起了老朱同学声音轻、小的电话:“你们回到哪了?”。从从化到仁化,一路有变数,但有也惊喜;一路有遗憾,但也有庆幸。所有不期而遇的仁化人,如绿茶般意味悠长。
我的老朱同学,也是一杯“绿茶”。济清,消滞、清澈。
2017.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