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发明了“春运”这个特殊的交通词汇,词汇的背后是中国人巨大的回家热情。
于是,一个关键词在我脑海里浮现,那就是家。
很长一段时间,我耻于向外人谈起北漂的经历。既渴望逃离,又期盼归来。两种互相矛盾的情绪不断撕咬,还有渴望衣锦还乡的虚荣心,都使我竭力回避那段经历。
中原油田,这个企业于我,不再是一个经济组织,而是掺杂了更多人情化的非理性因素。因为这里有父母,由我成长的空气味道,有十几年的记忆牵绊。这是个像吸食鸦片一样让人上瘾的熟人社会,哪怕再习惯于独处读书的我,也热衷于呼朋引伴的酒场。
后来,我更加惊讶地发现,研读《论语》,竟然让我打开了重新审视它的一道门缝。它是一个由无数人前赴后继构建的共同体,我之所以与它想离而不能离,想去而无力去,就是这种共同体的意识,捆绑了我的翅膀。
家,于中国人而言,就是一个基于血脉关系组建的共同体。
共同体就像地球引力,它产生于组织内部,对存在于共同体表面的物体构建安全基础,不至于飘荡于真空。每个存在的个体又在不断地制造和强化这种引力,认知的叠加效应积累到一定程度,它便强悍到你无力摆脱。
投资,出口,消费,中国经济的三套马车。后工业时代更大规模的社会协作,使人类需要脱离原住地,去更远的地方从事工作,进行生活。资本的流向,效益的产生,迫使追逐利益的企业必须走出去,这是趋势,也是必然。亿万农民脱离土地,洗净脚上的污泥走进城市,那个叫做石油庄园的大型国有企业睡意正浓。
他们被共同体的意识禁锢太久,以至于手足麻痹。
有前人称呼油田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工厂,但我们的内心早已构建了一堵围墙,遮挡住外界无限春光。
它依然在努力构建,不断强化共同体的认知概念,但又深受这个概念的迫害。
在飞机上,我充满恐惧和好奇。这个腾空而起的钢铁巨兽把我带离土地,让用于行走的脚足失去生物功能。当它越上云层,一切陆地上遮蔽视线的高度瞬间瓦解,我看到壮美的山河,看到如细线般缠绕于山峦的河流,看到渺小如蚁群的城市或者乡村。飞机毫无理会我的情绪,面无表情地容纳一切恐惧,或者好奇。
换一个角度,摆脱地球引力,摆脱狭隘的共同体认知,世界陡然出现在眼前。
四十年历史,因为身处其中,以我的能力根本不足以俯瞰它。我在怀念那位叫刘锦信的长者,他曾经是这个企业的最高领导者。他的嘴唇有一道伤疤,他说话富有激情而且语速极快。在很多次会议场合,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记者身份,沉浸于他充满激情的演讲。对,不是照本宣科的讲话,我一直将他的会议讲话称之为演讲。
至今我怀念他的改革理念,更深层次的理解,是他在努力打破原有的,对这个共同体的认知。在短短的几次采访接触中,他让我第一次感知到,这是一位真实而忠诚的企业家,而不是国有企业领导的官员意识。
摆脱旧有的引力,建立一种新认知。破釜沉舟似的解放思想,砸烂一切坛坛罐罐的革新,哪怕横眉冷对千夫指。革命者失去的只能是枷锁,而得到的是整个世界。退休那年,他写下退休感言,我在郑州“维纳斯”精品宾馆里边读边哭,哭得一塌糊涂。
若干年后,我成长为一名国学讲师,在威海授课结束后,我乘坐高铁回家。在途中听到中原油田更换新任领导的消息,打开手机,我给好友发去一条短信“我愿天公重抖擞,再降一个刘锦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