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对钟点的认识全靠居中大厅的老式挂钟。一到正点,挂钟就会按对应的时间数目“当当当”沉闷的响着;而对年月日的认识始于日历,只要看到挂在土墙上的最后一张日历撕下,又挂上新的日历本的时候,小孩子都会莫名的兴奋起来,大家知道,快过年了。
过年意味着不但可以吃到很多美味的食物,有新的衣服穿,而且还可以放大小颜色各异的烟花。“嘭嘭嘭”,烟花在半空炸开,似乎要把这漆黑的夜撕开一个豁口,好让这斑斓的烟火挣脱黑夜的桎梏,在黑漆漆的夜幕上形成了一道道绚丽多彩的弧线,犹如一卷美轮美奂的水墨山水画徐徐展开,展开的是国泰民安,是国祚永昌。
时过境迁,现在的人大都不屑于翻日历,又或是忘记了还有日历这么一回事,甚至是忘记了回老家。只需翻看手机里的朋友圈,看到别人的年末感慨,诸如什么“感谢过去一年看得起和轻视自己的人”这一类可有可无的废话,又如“年底了,请各位老总自觉清帐,大家都不容易”的催债檄文,就知道年关将至。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一年到头。对于天真烂漫的稚童,没有回家过年一说,天天呆在家里,就盼着快点过年,盼着大人带自己赶大集买烟花。大多孩子对红包一类的东西没有概念,他们只关心烟花燃烧所带来的快乐,该关心钱财的是大人们的事;在外奔波了一年的大人虽是一片乡愁萦绕心头,但对于回家过年却是心情复杂。混得好的固然无需烦恼,该闹心的是没挣到钱的打工人,是害怕回家被父母催婚的光棍汉。
年关难过,但这年是不能不过的,这家也是不可不回的,家中的幼子和日渐老迈的父母都在等着自己,是该动身回家了。就像是洄游的大马哈鱼或是回到出生地产卵的海龟,有钱的没钱的,没有租到女朋友的,都朝着家的方向,开始了漫长的旅途。不管路有多遥远,再难走,翻山越岭也要回去与亲人共享天伦。到了,家乡的轮廓逐渐清晰,前方就是家。家乡近在咫尺,只是近乡情更怯。
亲人的团聚,没有握手,也没有电视剧里煽情的相拥而泣,有的只是久别重逢的嘘寒问暖,是对父母照顾孙辈表示感谢。而这感谢也许是孝敬母亲几件过冬的棉衣裤或父亲的一柄手杖,也许是些略表孝心的钱物,可这些也足以成为老父亲的骄傲,成为在人前显摆卖弄的本钱。
回家的感觉真好!妈妈烧的饭菜依旧美味,还是小时候熟悉的味道,老父亲抽的旱烟也还是那样的呛鼻,但此时只想用力多闻几口,好让这浓烈的烟草味永远的残留在记忆的匣子里。是的,老父亲是老了,他需要一柄手杖来支撑他老朽的身体。他的背已略略驼了些,但那是自己小时候的游乐场,是自己骑在上面看得最远的地方。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相聚的快乐时光总是短暂。当元宵节的花灯熄灭,又到了离开家的时候。外出讨生活的悄悄收拾好了行李,到外地做学问的学生也把行囊准备停当,一切都在为暂时的分别作准备。在孩子的哭闹声中,在父母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纵有留恋,也只能狠心转身出门,生活还得继续。
每年初秋,时至白露,寒意渐起。候鸟就会从北方迁徙到温暖的南方度过寒冬,待到来年春暖花开,又会爬山涉水飞回北方产蛋繁殖。年复一年,从不间断。出门讨营生的人何尝不是候鸟?他们没有一张都市的身份证,只不过是城市的过客,遥远的乡下农村才算是家,那片热土有自己掉落的胎衣,有自己牵挂的亲人。每年春节,他们就会像候鸟一样回到老家去,不管身在何处,离家再远,都阻挡不了他们回家与亲人团聚的脚步。有亲人的陪伴那才叫过年,这个是每个出门在外的人的共识。
外出的人每年就像候鸟一样住返于城市与农村之间,过年回老家与亲人团聚成了他们的执念。几十年的奔波住复,他们终究变成了老年“候鸟”,再也走不动了,从此归隐乡野,最初他们拼命逃离的农村老家成为了最后的归宿;而当初由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成为了新的“候鸟”,沿着父辈的足迹离开小山村到大城市追逐梦想去了,待到过年时再候鸟般地飞回来。
“暮春三月思依依,又到年年惜别时”。元宵节过后,留在这片土地上的老“候鸟”站在村口,与远行的孩子一一话别。寒风中,他仅剩不多的花白头发被吹得七零八落,仿佛这世界上除了这该死的风,没有什么东西再与他有瓜葛了。有个东西愿意与自己有瓜葛,有关系,他感到荣幸,因此他固执的伫立在这该死的寒风中,直至孩子的背影消失在山的尽头。他最终理解了上一辈人的惦记和牵挂,现在终于轮到他来守护这个家,享受这份孤独。
目送着孩子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皲裂的手象征性的举起,却无力挥动,雕塑般的僵在半空,佝偻的身体仿佛被寒风冻成了这雕塑的基石。两行浊泪早已无声滑落,想说什么却已语嘻,只能心里暗暗祈祷,“孩子,过年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