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儒生传(1)

儒生传

写小说,大抵很抵触真人真事。因为这样一来,作者自己就无法隐藏自己的感情。尤其是那爆满的感情常常第六指一样多余出来试图引导听众的情绪。

作者自己的悲痛欲绝于读者可能是无关痛痒的。所以,他们很可能就跳过这一段,直往下一段去了。跳着跳着发现整个故事也就跳没了,他们扔书到一边去嘴里吐出真没味几个抱怨之词。

也有一些作家,他们对修辞方法掌握得如同下棋高手的套路一样烂熟于心。但那种小说读起来缺少感情。我多半不习惯后现代小说,不是因为我惯性思维的限制,而是,它们中感情常常苍白。

今日,又读二十三岁末写的手稿,发现文字稚拙,感情却相当饱满。而今年的稿子似乎可读性强了很多,从文风来说也不是单纯模仿现实了,不过感情很多地方空虚了很多。

基于此,为了一份真挚的感情,我要写一段真人真事。

这就是《儒生传》的灵感所在。

命运以其无常常常去捉弄那些可怜的小人儿。他们从成形便被捏在命运的手中。它开心捏他成圆,他便得圆,它开心他成椭圆他便不能偷得一丝的懒。

陈儒生还在中学的时候,那是1975年。大饥荒过去已有十多年,可小西庄还没有从饥荒中完全摆脱出来。一切源于小西庄那偏远的地理位置。一个村庄的地理位置与它经济开发速度重要性好比宰相的女儿当皇后的幸运指数要比平民女子多几代人一样。

陈索新的媳妇也就是儒生的小婶,因为在打麦场劳动时给裤管偷装了一斤小麦被另一个妇女告发而受到群众“公审”,当大伙沉迷于当判官的狂欢中时,怀着六个月身孕的索新媳妇抹香鲸一样一头扎入了洪水形成的水坑里。全村人在水坑边顿时成了冰雕。片刻之后,陈索新才反应过来,双臂像绑了刺一样霍开人群。直奔媳妇而去。

就中午艳阳高照短短一小时里,村民从水里捞出来三条人命。村人都张口结舌望着尸体。那时候1975年的小西庄,还没人懂得人工呼吸法。所以,那一丝救人的生机从头至尾就没光临过索新一家。

儒生那时候在读中学,吃饭时全家五个妹妹每人自觉省半个烙饼给儒生。饿得面黄肌瘦的几个妹妹排着队把手里剩下的半个饼递给哥哥。那场景有如老牛把找到的嫩草用嘴掀到跪在地上的小牛鼻子下面。她们要不是怀着那一份壮阔的心情,才不会那样做呢!

母亲带着妹妹们劳动。哥哥在距离小西庄十里远的小学上学堂。其实,上学对于小西庄已经没啥意义。他们多半吃不饱饭,自然不相信会念几句“床前明月光”就能出息了的年轻后生。所以,有几个老人就直接让孩子辍学回家放羊种玉米,也就不必要荒废了那原本就短暂而轻贱的人生。

儒生母亲白丁一个却不知哪儿来的意志,决心让儒生读书。有人说,曾有一个癞疤和尚说儒生将来必成大器。面相有龙凤的贵气,绝非凡夫俗子可比。

母亲中了魔一样供着儒生。儒生在陈家老小十一口人中享受的待遇简直是皇亲国戚级别的,妹妹们做梦都是向哥哥看齐。儒生需要的,母亲就是卖了手指都要给他。有一次中期考试,儒生想要一个钢笔。那时新的玩意一只就要儒生母--薛一个月的公分。

儒生用毛笔也挺好,大伙都用毛笔,牛尾巴,驴尾巴的细毛剪下来扎在一起就可以沾着墨水写出白纸黑字来。但学堂的老师忽地有一日拿出来一只叫做钢笔的东西。笔身上纹着一条金色的龙。同学们趁老师上厕所齐聚讲堂研究这笔。在他们看来,这只笔甚至贵气超过那深宫重殿高椅上坐着的皇帝。孩子们用力嗅着这只笔,他们说,它有种汽水的香味儿。他们敬畏地望着这只笔,在老师面向黑板写字的间隙。

儒生回来同母亲薛说起这只笔的故事。母亲就决心给儒生买。

可是,问遍了方圆百里,没有一家商店在买这种钢笔。他们听到薛力尽所能描述着这只笔,像听到她说远古时代洪荒世界的事一样新奇又茫然。最后儒生说算了,娘,我也就是说说。毛笔挺好用。

那个下午,娘薛兴高采烈踩着紫色的晚霞将一只一模一样的笔递到了儒生的手里。他捧着笔,乞丐接到皇宫来的圣旨一样颤抖着凌乱着。他嗅了嗅这只笔,鸦片瘾上来的瘾君子样。似乎那只笔就是一只救命香烟。母亲看他这样喜欢,双手拿着裙子搓手掌。黝黑的脸在太阳底下流着粘滞的汗水。这汗水来自她一路的奔跑。

娃子,只要你好好学习,你要的娘拿命给你换都行!

眼里还带着温柔又憨厚的笑。

儒生抬起眼来,惊叫一声,娘!你的长辫子那去了!

剪了,要辫子能干啥?又不能写字。

薛有一头乌黑的长辫子。挣公分的时候,村长最喜欢摸这些长辫子。乌黑,散开如森林一样蓬勃。村里大小姑娘少妇老太婆都有辫子,辫子就是他们作为女人的象征。

薛却用辫子换来了钢笔,虽然遭到了丈夫的一番暴打,掉落了牙齿,然而,擦完眼泪,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村里有辫子的女人都把薛叫“半女人”。嘲笑薛剪了头发不男不女。村长也骂没辫子的薛,秃尾巴驴,咋看咋别扭。要你顺眼干啥,我这是为了我娃,我娃呀,迟早要干大事。她一扭头去了。

儒生练得一手好钢笔字。有了他的钢笔,村里的账簿渐渐从毛笔字变成了钢笔字。钢笔字默默地成了一种身份象征。

儒生顺利到初二。

唐诗三百首,儒生站在艳阳高照的地头,一背就是一个早晨。那些妇女们都放下锄头,双手拍的哗啦啦响,大风刮着红旗一样。从那以后,不知不觉,村里人对小小的儒生有了一种尊敬,那种尊敬是小学生对老师的尊敬,是农民对县委书记的尊敬,带着三十分的虔诚和十九分的浅薄无知和五十一分的愚钝。

这年夏两个月连着的大雨,下得院墙像扶不起的稀泥一样哗啦啦往下落。

大雨如注,蹲在屋里的儒生爹吧嗒吧嗒抽了两锅烟。烟灰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堆起一个小山丘。

他爹,要送去哇,不然儒生就见不着了。娃半个月不见干粮会饿死的!

儒生爹起来拍了拍膝盖骨。把半麻袋干粮搭在那头调皮的小黑驴的鞍上,然后给它屁股狠狠一皮鞭。小黑驴踩着雨水的泥泞,迈着步伐。

山路崎岖不是儒生爹最怕的。他害怕的是那个寡妇沟。

据说,这条沟已经葬送了附近方圆数百条牲畜的命呢。那些过河的牦牛,下到水里都好像会游泳样,这头下去那头上来。也有上不来的,只能到下游去打捞。

儒生果然在沟对岸。

爹,爹!小心啊!你别过来。今天水里下去富平他爸,还没上来,可能被冲走了。爹,您听我的,千万别过来。

儒生爹望着对岸灰色泥人一样的儒生。你没去上课吗?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等你,天天等。老师都回家了。就剩我们几个被这洪水拦住了。我就怕我不在这里,你摸着水过来。你千万别过来!

儒生的回答充满了激动的情绪。

寡妇沟的两岸站着这对父子两。唱山歌一样喊话给对方听。

大雨漂泊着。洪水的吼声犹如山林奔出千万只饿狮,父子两人不约而同地脑海中幻化出洪水将他们卷走的景象。

可是,你娘让我给你送干粮,你没干粮吃什么?

不用担心!我有办法。你回去,爹,你回去,求你听我的!真的。

儒生朝着大雨对岸的父亲喊。声音像被山谷吸了去。瞬间又被洪水的吼声淹没了。

儒生爹把鞭子超驴屁股抽了一下。

去吧,你不去我儿就得去,你不死他就得饿死!

儒生爹摸了一把浊泪。

跟在驴背后。看得对面的儒生心都要焦了。他知道父亲是个犟骡子,缰绳都拉不住他那颗死犟的脑袋。

他以为父亲要趟洪水过来。

驴下去了。父亲却还站在岸上。驴刚开始走得很慢。驴背上的干粮袋一到水里就浮起来被水冲走了。小黑驴只剩下嘴和背在水外面一闪一闪。就要看不见的时候露出来一点,但明显越来越往下游移动,而不是向对岸的方向来了。莫非驴也晕水?

儒生记得,有一次父亲背自己过河时,到河中央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所有的水都只往自己脚下流,就好像脚下的地方凭空吸走了那些水一样,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漩涡。混浊的,橙色的水。后来告诉父亲,父亲便知道这个背唐诗如流水的儿子竟然晕水。

儒生怕小黑驴也同自己一样,看见那水只往自己身上流,完全分不清上游下游,对岸和彼岸。他心里火烧火燎想冲下去救驴。

父亲看起来没动。看来,父亲是让驴下去探水的深浅。

此时,儒生爹额头也出了一层汗珠。万一小黑驴没挨住,自己的老命也就完蛋了。这可是村里的驴,不是陈家的驴。

小黑驴一点都不稳定。还是向下游移动着。快到寡妇沟的中间时,小黑驴突然不见了。

儒生爹急得大跳起来。一跳一跳喊着,黑驴,我把你个杂种,你敢跑?

小黑驴你往中间呀!我日你个老母,黑驴蹄子!

黑驴彻底在水里旋转起来,在稍往下游的一个地方露了一下脑袋。后面完全不见踪影。

儒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怕得是父亲一冲动去救驴。可远远望着,父亲只是在雨帘里纸人一样一跳一跳地动着。

幸亏驴被冲走了。不然冲走的肯定是父亲。儒生望见父亲好像蹲了下去。他想着父亲应该是懊恼地搓头发。

小黑驴被水冲走,最大的影响不是陈强和薛给大队免费劳动三年,而是儒生辍学了。

儒生辍学了。

他下定决心。爹用抽驴的皮鞭抽着儒生:狗杂种,你怎么不学那头驴呢?

狗日的,你还不如那头驴有骨气。

出去别说是我陈强大养的你。

早知道你有这想法我就不给你送干粮,可怜我一头驴。

儒生什么也不说。只是扛起锄头去田地里没日没夜地干活。

抽了皮鞭,日了祖宗,骂了娘。儒生和爹一起又还起那头驴的公分。

儒生辍学的念头是在他怕下水的是父亲那一刻生出来的。他等了两天两夜等来父亲,就是怕他不知水深像富平叔那样给洪水吞了去。

现在,只要父亲活着。他不念这鸟书了。背个唐诗三百首又怎样,父亲如果死了,自己背一千首唐诗又有啥意义?

没有一年,十七岁的儒生娶了老婆。老婆云是一个内向性格的女人。她不懂唐诗是什么,但她亲眼看见过儒生那刚劲有力的钢笔字。她在脑海中想象过千万次,儒生那裸了身的身体同那字体一样有力。

嫁给儒生,世事翻转几个轮回,儒生的几个妹妹相继都嫁了。儒生也成了两个孩子的爹。

那时候,土地已经被重新分配。家家户户都有了自己的土地。不会再为了大锅饭里谁的勺里瓢里多了一点份量闹得鸡飞狗跳。

儒生成了一个勤劳致富的后生。但成年以后的儒生没有了年轻的那种儒雅羞怯的面容。他整日都是劳作。完全退化成一个劳动人民的代表。

前台子上种着三亩地的西瓜、小香瓜。东头有两颗李子树。每年都要结一树果肉松软的李子。两个妹妹都有了女儿。大的叫芬,小的叫兰。挎着篮子,天刚刚亮,踩着露水就去打李子。投上去一个棍子,落下来几枚果子,芬和兰欢天喜地地去了。儒生喜欢看着女孩儿这样欢快地在自己的乐园里寻找食物。

有一天,儒生出去收大麦了。同小妹,母亲薛一起。走时商议着不带芬和兰。两个苹果花一样的女孩儿在果园里面忙窜,头发尖儿一闪一闪自花丛中掠过。

回来时,第二天,儒生先去摘西瓜。敲一个,砰砰砰地响,可那响声好像不同往日。奇奇怪怪。他摘下来一个,拿到手里却自动破成两半。里面满满装了一包石头土块。

儒生扔下这一个,又去找其他的。一共有二十个都被装了石头。

怪不得见了芬和兰,两人贼贼地笑,饭还没吃完就扔了碗筷风筝样飞奔而去了。

他怒着气给妹妹说了。让管教管教。

中午见妹妹把芬压在柴垛上打。用的是他那本精装本的《西游记》,儒生不由得来了气,大喝一声,干什么!能玩就玩,不能玩就回去自己家里呆着去!

妹妹接到逐客令,和两个孩子灰溜溜顺着大门出去了。走了许久,儒生才恍然大悟一样追出去。

好容易说了一箩筐好话把妹妹留下了。兰和芬见了自己却像进了大殿见了阎罗一样,畏怯着。

儒生那个好朋友元叶。

他爹富平死的早。是在那次洪水中给元叶送干粮被水冲走的。所以,很多次,儒生都感谢洪水带走的是富平叔。不然,他哪里知道寡妇沟就那么可怕呢?很多事都是在眼见为实后才有了真正的认识。

如果不是富平给冲走了。那他也不会站在岸上两天两夜地等父亲来。他知道他会来,而且一定要趟洪水。他也相信是元叶爹救了自己的爹。乡村流行的以命抵命就是说,阎王爷下了命令,小鬼到人间抓人。小鬼在那个时辰没等到那个人。他们就会张冠李戴拿了其他人去抵。他们也要交差会弄虚作假。

因为这层原因。在心底里对元叶,儒生格外感激。再加上元叶是自己好朋友,所有愧疚感都想尽办法去弥补。

不幸元叶竟然跟他爹一样的命。到了二十五岁刚满。在一次塌方中被土埋得比埋在墓里还深还结实可靠。元叶的妻子一阵旋风一样奔来,还没到儒生眼前就跪在地面。如一捆草散开了一样,双膝盖骨外撇着,像他以前写过的毛笔字那般飘逸奔放。

弟妹,弟妹,出啥事儿啦!

元叶被土塌了。他在里面正挖,我听的轰隆轰隆响,进来半个院落都塌开了。快去救救他吧,儒生,儒生……顺着元叶妻就开始掏胸部里面的东西。儒生没有来得及看她掏什么(大概是元叶呢血衣或者证明元叶受伤的东西),儒生立时从地上弹起来,飞快地跑,耳边风呼呼响,嘴里不停骂到,元叶你挺住,你个狗杂种走我前面我下到阎王殿找你算账。

身后元叶妻子还在嚎啕大哭,元叶……你可等会儿再……(哽咽着泣不成声)你不能丢下我和三个孩子啊。小福能张口叫爸爸了呢。我们才把日子过起来。再也不用看其他人的脸色了。你不要丢下我们娘儿三,你不会这么狠吧?

她一个劲儿地说,风一个劲儿地吹。把她的话全吹到大山那黝黑的背里面去了。没人给她回应。

元叶还是死了。不温不火,从土里挖出来,胸里面已经血液和着泥块填满了。像前些月芬和兰用土块石头填满的西瓜一样,饱满地膨胀着。一点不比装着内脏物什的让人感到更扁平。

三个孩子跪在坟前哭。儒生在心里想着,以后,这堆儿娘母就归自己照管了。他生生被那种责任压得有点儿颈椎痛。

这以后,儒生就管起了两家人的营生。春播秋种,儒生总是先去帮元叶那尚留在人世间的孤苦无依的妻女,然后才回来给自家种地收麦。

好多时候时间都错不开。比如说七月收麦,麦子熟了不等人,几天内不收遭了暴风雨就全部作废了。

刚开始儒生早晨收元叶家,下午收自家的。

后来一场暴雨,把自家的十亩麦子都打成泥土了。儒生那个向来老实巴交的妻子花甲冲着儒生来了。

儒生还正在手忙脚乱帮元叶家的堆麦垛。妻子花甲就直接过来撕乱那一捆麦草。

到底哪里才是你的家?陈儒生,你个畜牲。你当我是风吗?你和这个女人的事你就以为我一点都不知道吗?

花甲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手指像一只笔直的剑指在儒生鼻尖儿上。似乎再往前一步,她就可以劈开儒生那张脸。

儒生扔开麦捆看着花甲。

你这个婆娘三锤子打不出一个屁,今天发哪门子神经?

旁边的元叶妻双手上前劝架。

嫂子,你别误会。

回头又对儒生说,儒生哥,你先回去吧。我们娘三行呢!

旁边立着的腊和金立刻生龙活虎似的堆起麦捆来。麦捆比他们还高。从正面看好像麦捆拖着他们走。

儒生上前来又从他们手中拎起麦捆。两个人吊在麦捆上不撒手,因为他们没得到娘的命令。

花甲过来,撕了撕麦捆,从两小孩手里夺过去,扔得很远。看着那两个孤零零的麦捆。儒生没说话,一道闪电一样抢过去给花甲脸上留下几个指印。

胡搅蛮缠什么!看不出老子再跟时间赛跑吗?还有闲心来捣乱?

打完了又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去拎麦捆。

花甲捂着脸哭着跑回家了。临走前不忘记用眼睛剜了一眼元叶家的。

元叶家的眼看着活儿都被儒生三下五除二干完了。想上前说声谢谢或者对不起。

还没来得及。儒生捧起茶壶,往咽喉里灌了半壶茶水,头也不回一路开跑着就离开了。

村里有人说儒生是看上了元叶家的人才貌美。才这样卖命。只有元叶家的和儒生自己知道这纯属空穴来风。连儒生的妻都信了别人的话。

那夜儒生冒雨给自家干完活,回来和妻子花甲大干一架。

花甲拿着吃饭碗,直接扣在了儒生头顶。

这一扣,后果就是陈儒生家和元叶家的农产品比往年直减百分之三。

因为儒生头部受了重伤。流过半盆血以后,整天都感到自己四肢如飘荡的云一样。更无心操劳家里的农活。种地,犁地,开荒,拔草,上肥全凭爹和娘两个人爬天跪地。

儒生痊愈,第一件事就是去元叶家。看到被冰雹打坏的麦子,儒生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脑袋,击鼓鸣冤的壮士样。

元叶家拉着儒生的手。

儒生哥,不要这样。这不是你的过错。老天爷不长眼呢。这不怪你。你也有日子要过,总不能事事都帮我个十全十美。

你放心,今年过冬的粮食我为你们准备,不会饿着你们的!

儒生并没有因为那些有关他和元叶家妻的流言蜚语而放弃。他照常东西兼顾。妻子花甲的吵闹好像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决心。

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也一天天长大了。母亲薛更加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起来。

二妹这几年也过得更加艰难。生下兰和芬以后,本来希冀着再生一个男孩就可以停产了。专心侍奉农业。但,没想到命运不济。第三个还是女孩儿。

二妹夫俊,本来就嗜赌如命。听说妻又生了个女娃,回来立在屋外,用竹竿样手指挑了挑门帘。一只眼看到床上躺着的头发粘在额头的妻和襁褓里小如一颗嫩萝卜的粉--他的第三个女儿。转身又进了赌场,一个月后回来,摆着铁青脸要跟妻子离婚。

连个男娃都生不了。要你何用,我李家的香火就要断了吗?要断也不能断在我这一代!

俊,粉儿还小呀。你别赶我们娘儿走……

妻拉着他的裤腿。他踢了踢她柔软如绵的乳房,像装满水的球一样,沉甸甸地坠在胸前。他蹲下用手一捏,白色乳汁水枪一样射出来。俊快活地大笑起来。

妻也跟着憨憨地笑。

却又回头宣判死刑一样说,

不是我没给过你机会,三次机会,六年了。你浪费老子的时间也不少了。再给你这样浪费下去,老子还有戏吗?

妻惊恐万状地看着他拽着兰的胳膊出了村。

儒生听说妹夫俊买了他的小外甥女兰是在给念韵家拉肥料时候的事。他惊了一呆,拉在手中的肥料袋大白鲸入海一样扑通地一声被扔在地上。两手都是化肥,儒生直奔二妹家而去。

哥哥,他拿卖我小女儿的钱准备娶第二个老婆。我怎么办呐,粉儿还这么小。

这个男人怎么没一点儿人性呢!

谁会要一个带着两个女娃的婆娘呢。

我要跟他拼死拼活,可我死了谁来照顾我的粉儿呀?

哥哥,我觉得活着怎么这么软弱无能!天杀的俊!

二妹狠命乱拍自己的脑门。

不要讲这些。俊他敢?有我在!你放心,我让他把兰去给我赎回来!那是我的外甥女,由得他胡来?

最后赎回来兰的是儒生,用了半年收的胡麻。一共拉了三车,十六麻袋。麻袋在车里像一头头拱栅栏的小猪,肥圆的身体。小西庄的人都指着儒生的脑壳骂他蠢,这种事管他做什么?自家的日子不活了吗?

以此为交换的是,他砍断了俊的一只小拇指。俊已经赌咒发誓了。如果再给芬,粉儿娘几个一粒米吃,他就被大蟒咬死,被雷电劈为几节,被毒药毒穿肠子……儒生抱着粉儿,给二妹说,粉儿交给娘给你养着,你放心,我家还有两只奶羊。奶水很足。你带着芬、兰另寻出路吧。哥哥的光景你看得到,顾你一两年还情有可原。但日后日子还长呢,你那个俊,你再也别指望他了。那个相好已经给他怀了孩子,我看他回头也不是个过日子的料……粉儿娘泪水将地面的绵绵土砸了很多小坑洼。

儒生带着四个月的粉儿回来了。

一路上,喜得儒生抱着这个小人儿都忘记了细思量将要用一生的时间去照顾她养育她的那种辛苦。

他用手拨弄着粉儿的下巴,粉儿已经会笑。儒生用嘴巴去挨着粉儿,又怕粗硬的胡渣扎坏她那小脸儿。

他蹲在羊的胯下挤奶。奶羊用蹄子送了他一程。儒生一屁股蹲在一米外的墙角。没想到这老家伙这么大的力气!这一弹比喊一声“发射”还神速!

给儒生往日的脾气,过不了几分钟一定把这母羊炖了羊肉排骨汤给母亲薛补身体。

现在,一想到自己是在喂养小女儿粉儿,美得心里喜滋滋,也便全然忘记了自己比往日多受的那份罪。所以,对放肆嚣张的母羊也有了宽恕之心。

儒生一直以来以为自己也是一个爱男娃的父亲。及至有了粉儿,他却发现自己爱女儿更多一些。

这是什么缘由,他一下无从解释了。

每天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每当想粉儿,粒粒皆欢喜!他不知不觉唱起了这首自写的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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