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月小姐是在学校里的图书馆相识的。虽说相识，可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见过她的样子。

我们相识的缘由，是我在查找有关毕业论文的资料的时候。

大概是在秋天的午后，在图书馆深处，我发现了一本沾满灰尘的书，那本书绯红的封面上，并没有名字。

起初我以为是某个美术学院的学生将他的速记本不小心遗落在了这里，

我轻轻擦拭掉上面的灰尘，打开扉页，发现这本书的每一页都是空白的。

泛黄的书页凝望着我，像是诉说着某些蒙尘已久的心事。

出于好奇，最终我还是借出了这本书，然而图书管理员却说这本书没有被登记在案，或许就是某个学生丢在这里的笔记本罢。我只好带着这本书回到了宿舍，希望有一天可以遇到它的主人。

后来我渐渐将这件事遗忘，直到有一天，一个远方的朋友打来电话，告诉我他的新号码的时候，我手头并没有什么可以用作记录的东西，便随手抓过来一本书，将那个号码记在了书页上。

当我挂掉电话以后，我发现在号码的正下方，已然多了一行娟秀的字。而被我当作临时记事本所使用的书，正是许久以前，我从图书馆捡回来的那本。

“你为什么在我的书上乱画？”那行字“质问”道。

没有任何打印的痕迹，像是有人用笔直接写上去的一般。

“你是谁？”我在纸上写道。

“我，当然是这本书的作者啊。”我望着凭空出现的文字，仿佛知道了这本书的主人是谁。

这本书的主人，就是它自己。

于是，我就这样与此书的作者相识了。准确的说，这是一本历史书，而这本书的作者，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子。我猜想她大概是某个王朝的大臣或者史官。

在后来的交流中，我问及了她的称呼。可她说她的名讳微不足道，就姑且称呼她为月罢。

我又忍不住问及她的国家的名字，她说，她们国家的名讳，唤作青①。

可在我的记忆里，在这浩渺漫长的数千年历史中，并不存在一个有着如是国号的国家。

“对，就是青。”她每次都非常肯定的告诉我，并坚信自己没有记错。

在往后的日子里，出于对历史本就怀有浓厚的兴趣，我和月小姐聊了许多关于她国家的事情。诸如享国多久、历几世国君等等。

按照月小姐的描述，那个名为青的国家，本是处于乱世边缘的一隅小国，后来日渐强大，终至于覆灭其他强敌，统一了天下。 至于那个国家后来的事情，她表示自己并不是非常清楚，只知道开国的国君自称一世，并且宣称那个国家将延续万世，而她作为那个王朝的一名史官，没有人告诉她她的工作结束了。

“所以你一直在写喽？”我问道。

“是的。”月总是轻描淡写的回答我的各种问题。

“大概有多久了？”

“我不记得了。在很久以前，就没有人来我这里了，我不知道王国发生了什么，但我坚信王国还延续着。”

当我问及他们的开国国君是怎样的人时，月小姐却突然显得有些讳莫如深。

我说，你的描述让我想起了一个国家，在我们的世界里，大约两千多年前，，名为秦的国家，它扫灭六国，却因为不当的暴政而导致了迅速的衰落。

我还对她讲了修筑长城和焚书坑儒的故事，作为秦对它的国民施行暴政的证据。

月小姐一言不发第听我说罢，随机对此表达了相当程度的不屑。

她说，你们所看的历史，便是真实的么。如果那个皇帝做出的诸如焚书坑儒的举动，是为了掩饰一些事情呢？

我说，采取那些措施，或许是因为皇帝想要建立千年的王朝罢。

月小姐突然打断了我，问道，那个王朝，它究竟延续了多久的国祚？

我答，大概只有五十年左右。

月小姐突然陷入了默然，书页上不再浮现出文字。

良久以后，书页上慢慢浮现出一行字来： 也对。这世间高手如云，输赢无定，哪有什么常胜不败，千秋万世。

“或许我的国家也早已灭亡了罢？”月突然说道。

我也问过月小姐，那你们的皇帝呢，是个怎样的人。

月小姐说，我们的皇帝是个女人。因为兄长被刺，而王族里没有其他直系的子嗣，所以她作为实际的统治者，继承了家国的心愿。

我愕然，你们的皇帝是个女人？

诺。她淡淡回复道。

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月小姐口中的青国大概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帝国，或许是存在于另一个平行时空中的国家罢，亦或我们读到的历史，本来就不是全然真实的。

月小姐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疑惑，继续说完了她的故事。

在皇帝的治理下，国家很快强大起来。但是因为当时的境况，人民大概不会认可皇帝是女人这个事实，因此皇帝找到了一个代行人。她在监牢里发现了一个小偷，那个小偷长得酷似她的兄长，因为皇帝将她带回了王城。

她按照对兄长的记忆重新雕琢了那个人，让他成为了她的傀儡，或者说，王的影子。

再后来，皇帝统一了天下，影子渐渐承载了所有的光辉。

在王国开疆辟土、欣欣向荣的时候，皇帝突然病逝于流沙之丘。

月认为那是一场阴谋。因为从那以后，影子成为了本体。

再后来，王国对国民施行了前所未有的暴政。

月得到了命令，在王国边缘的一处小镇上，作为史官，记录王朝的历史。

可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再有人送来王国的消息和记载着大事的竹简了。

是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到月也说不清是哪一年了②。

我听完月的故事，对她说，你一定是跟皇帝很亲近的人。

月没有即刻回答我的问题。

良久以后，她突然问我：你所在的这个朝代，应该也是不错的罢。

我说，恩，国泰民安。 大部分人都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月说，挺好的。若是有轮回的话，今生今世的他们，大概可以过上富足安乐的生活了罢。

我疑惑，他们？是谁？

她答，是王国的军队啊。 时光远比任何皇帝的诏令都要管用。你看，倘若王国灭亡了，他们也终于可以卸甲归田了。

我开始质疑月小姐的身份，终于是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

月只淡淡回复道： 我的名讳，并没有什么要紧。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不觉已到深夜。月光洒满地板，像是一层淡淡的白霜。

抬起头，刚好可以透过窗，望见天边的月。

月也在望着我。

虽然可以望见它的轮廓，却仍旧是那么遥不可及。

月没有表情，还是我看不到它的表情？

从那以后，我和月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我们像是远隔大洋的笔友一般，互相交流着彼此的见解和心事。

有一天，我所在的这座城市下了很大的雪。

“我们这里下雪了。”我在书中写道。

“我这里一直在下雪。”月小姐答道。

“一直？下了多久？”

“我也不知道，大概有一千年了吧。”

月从不避讳在她的字里表露自己的情绪。略显潦草的字形，漫不经心的回答。

我突然萌生了见她一面的想法。

于是我问她，如何才能见到她。

她说，那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我竟无言，只好把目光转向窗外。

窗外是茫茫道没有边际的白。

一场穿越千年的雪。

一杯温热的水，

那人一定是安静的坐在窗边。

看雪，无声飘落。

那个女人总是如此淡漠，仿佛对什么都心不在焉。

当那本书渐渐写满了字，能够用来书写的页数也越来越少。

于是我问月，“如果这本书写完了，我们该如何联系。”

月说，“大概是没有办法再联系了罢。”

也对，我们之间唯一的媒介，就是我眼前的这本书了。

我开始惜字如金，不再像以前那般长篇大论。

因为我害怕，当这本书用尽的那天，我便无法再与她说话。

月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情绪，她说，你看，本来该是记载历史的书，却被我们写满了无关的话。

我说，可惜就要说再见了。

月轻轻说道，我这里的雪，也好像要停了。

“多么想与你相见，哪怕我们今生素未谋面。③”我写下了自己最想对她说的一句话。

可是月没有回答。

因为这已是这本书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了。

就连再见都没有说出来，我大概永远也听不到月的回答了。

或许在另一个时空里，的的确确是存在这样一个叫做青的国家，也的的确确存在一个叫做月的女子。

我将那本书锁在了自己家的柜子里，以期有一天如若我们能够相遇，我便将那本书还给她。

注一：这里的青谐音于秦，表达了一种历史的虚无主义，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

注二：这里的故事桥段来自于黑泽明的电影《影武者》。

注三：这世上是否存在与你绝配的人，然而却与你生在了不同的时代甚至不同的时空，你们因此无法相遇，甚至无法感觉到彼此的存在，唯一的感知，只有孤独。这篇文看似荒诞，其实是想表达现代人的心中，每个人都存在的，恒久不变的孤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