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成峰好久没有做梦了。
也许是今天重新回顾了儿时的事情,隐隐中有些焦虑。
李羡华已经死了,李慕华也不知去向。
都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一群人,即使面对面,谁还记得谁呢。擦肩而过时都不一定还能互相认得出对方的脸。
不会再有人纠缠自己了。
田成峰长舒了一口气。
进入到十二月,店里陆陆续续开始推出很多活动。
田成峰不需要到位那么早,只需要在傍晚的大活动开始前准备好就行。
结果接到了傅东临的电话。
傅东临晚上有演出,希望他能去给做个新造型。
傅东临是本市大名鼎鼎的钢琴家,也是田成峰的忠实客户。
只不过傅东临每次剪头发都有大批的记者把他围得水泄不通,因为这位钢琴家年过半百,还独身一人。面容姣好,身材匀称,是大伙儿心中的“帅大叔”。
甚至有一段时间,坊间疯狂在传,他与当红女星蔡蝶菲有一段故事。
可是单从年龄上来看,傅东临都可以当蔡蝶菲的叔叔了。
由于双方都没有回应,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像蔡蝶菲这样优秀的女性,怕是圈里没有人不喜欢。傅冬临自己心里清楚,他是欣赏蔡蝶菲的。只是那种欣赏,是对优秀女性的欣赏。
傅东临出生钢琴世家,他对钢琴的喜爱超乎于常人,在他还不会走的时候,已经趴在琴凳上玩耍了。
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家里买得起钢琴的,非富即贵。但其实,到了傅东临这一代,已经渐渐莫落。
家产虽然没有了,但是傅东临因为会弹几首曲子,留在了文工团。要知道,没点文化背景的,都下乡做农活儿去了。
可以说,文工团是傅东临的第二个家。后来条件好了些,傅东临从文工团退团,自己出来教学生。
有了些知名度后,被音乐学院聘为客座教授。
虽然如此,傅东临仍然有着每年五十场音乐会的计划。每次有重大演出之前,一定要把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
旁人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因为怕头发会掉下来。
傅东临年轻的时候,因为演奏太过投入,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手一抖,小三和弦弹成了大三和弦,造成了一次演出事故。
从此头发成了傅东临的心病。
所以他常年头发长度保持一致,用发胶一打,像一根根小钢针。
他今天的演出在晚上,他跟田成峰约了下午。天气渐渐寒冷,傅东临直接把演出服裹在了大衣里面。
票务方通知他,说防疫条件不允许,来听他音乐会的人少了三分之一。人数对于傅东临来说无所谓,他只是要完成自己每年五十场音乐会的目标。
按理来说,每年的最后一场都会放在最后一天的晚上,只是今年情况特殊,所以这第五十场音乐会便是提前了的跨年音乐会。
对他来说,这场音乐会结束,这一年的工作就算结束了。
每年的最后一场,傅东临觉得还是有压力的,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所以剪头发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仪式感。
傅东临从起床的时候,眼皮就在跳。
右眼很有节奏地在跳,傅东临都快能跟着哼出调子了,想忽略却又忽略不掉。不仅仅是眼皮跳,喝了口水之后,又开始有规律地打嗝。
“冷静,冷静。”傅东临安慰着自己,越安慰越有节奏。
没办法,傅东临只好将就着出了门。为了防止记者的围堵,傅东临把出租车司机叫到了地库里。他家离田成峰那里不远,也不过就是起步价。
就这不远的距离,傅东临还是没有能让自己停下来。
到了店里的时候,田成峰已经在VIP包厢等着了,看着傅东临一个接一个的嗝儿,田成峰想笑没敢笑。
“您这是咋了?”田成峰问道。
“不知道,莫名地紧张。”傅东临一边说话,一边打嗝儿。
“不至于吧,您这是见惯大场面的人。”
“我想,可能是跨年音乐会没有在规定的时候。”
“这也有说法?”田成峰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你不知道,我们做音乐的,有时候总会有些自己的节奏。”说话间,傅东临觉得自己的手指也开始不停歇地收缩起来。
左手冰凉,右手轻轻抚上来,紧紧握住。
“那您现在能开始理发么?我怕您误了时间。”
“来吧,简单一点就行,和之前一样。”
田成峰看见他不想说话,就自说自话:“我觉得您呀,可以多做做深呼吸,有好处的。”他刚才不经意间看见了傅东临的手在抖,按理来说也不至于啊。
“我说句话,您别不爱听啊。我看您这手是不是职业病啊?我的这手现在就是,有个刮风下雨的,骨节疼。您忙完了这阵子去看看。”
“嗯,你说的对。我这每年五十场确实是多了点,岁月不饶人啊。”傅东临觉得自己的手更加停不下来了。
眼睛、嗝儿和手指已经成了一首奏鸣曲。傅东临不由得哼哼起来,索性就在脑海中回顾了一下晚上的曲目。
看着他的样子,田成峰心中只有两个字“专业”。
在傅东临的歌声中,田成峰完成了他的工作,“您看看,成不?”
傅东临的嗝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这让他挺惊喜的。
“谢了,田师傅。”
看着弄好的头发,又少了一项困扰,傅东临的自信即可回来了许多。
助理帮着把演出服上的碎发弄干净,把大衣递过来。
傅东临看见他,说道:“咦?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您曲子哼到高潮点的时候。”助理调侃道,“咱们可以出发了,差不多到点了。”
傅东临罕见地没有再说话,安静地跟在助理身后。
助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田成峰摇摇头。
路上不算很堵,基本上按时到了剧场。
由于已经换好了演出服,傅东临在后台闭目养神。眼睛不停地跳着,心跳也跟着快了。
今晚,他一共有五首曲子。
有跳跃的《缓慢的圆舞曲》,有激昂的《命运交响曲》,有传统的《梁祝》,有沉稳的《少女的祈祷》,还有温柔的《爱之梦》。每一首都是傅东临喜欢的,他亲自挑选的。
傅东临把《梁祝》放在了第一首,是独奏曲。按照以往的开场,傅东临不是这么做,因为开场尽可能让所有的声部一起上。在刚才养神的时候,他做出的临时调整。
坐在钢琴边,傅东临深深地呼吸了几下,高抬手,轻落下,第一个音符落下,悠扬的曲子自然流出。
耳边失去了其它嘈杂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在聚光灯下,就是那个最好的钢琴家傅东临。
神奇般的,傅东临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不跳了,手也不抖了。一首曲毕,傅东临找回了正常的状态,他终于放下心来。
之后每一首曲子,都演奏的完美无瑕,就像他设想的那样。
甚至在最后一首《爱之梦》的时候,傅东临觉得自己化身李斯特,看见了倚在窗边看着远方的少女。怀着心中的心事,低声轻吟。
不过五分多钟的时长,傅东临回顾了自己的半生习琴生涯。年少习琴是快乐的,因为没有目的。可是后面渐渐开始为了生活,为了名誉,为了教学生,仿佛忘记了弹琴的初衷。
仅仅是喜欢。
如果少女见到心爱的人,那般简单又纯粹的喜欢。
每年这机械般的五十场,就让它结束在这一年吧。明年开始,为了喜悦而弹琴。
曲毕,傅东临站起来鞠躬,掌声不绝于耳。他嘴角上扬,对自己今夜的收官很满意。
眼前渐渐一黑,傅东临“咚”的一声,躺在地上。
周围惊呼声不断响起。
“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简媜《落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