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甩，这是我爸爸的鞋子。”一堆人手忙脚乱地把一个满身鲜血的男子抬到架子上被医生迅速地推进急救室。慌乱中弄掉了伤者的一只拖鞋，伤者在急救室呆不到几分钟医生说尽力了，就没人关心他的鞋子了。命都没了，还要鞋子干嘛，一熟人弯腰随手把它捡起，正扔进垃圾桶的时候被一个三岁的女孩子看到了。她刚随她的奶奶到医院不久，紧抓她奶奶的衣角望着大人们不安的神情。她不懂，什么都不懂，不懂大人的神情，不懂大人的言语，但他认识那鞋子。慌忙地跑过去，从他的手中抢来鞋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人。此刻的她不知以为那个人是坏人还是怕他再来抢她爸爸的鞋子，她感觉有些害怕躲在奶奶地背后去。
这是一桩车祸事故，问题没解决尸体不能直接拉回家只能暂时搁在殡仪馆，她一直紧紧地抱着那只鞋子随从大人们进殡仪馆。小女孩的爸爸，四十多岁。因家境贫寒，一位好心的亲戚见小女孩读书的年龄到了，自家又刚买一辆新车便把旧的摩托车送给他。他练习几天，车是勉强开得走了，但任务也接踵而来了。
那天他寨子里的一位老人的电视接收器坏了，眼看天也快黑了。走路到镇上腿脚麻利的至少也要个把小时，何况那老人还是瘸着一条腿，那老人还指望它看看天气预报。于是就想他，邻居的青年人，人家刚送他一辆摩托车他也差不多会开了。而且他人热心肠，每回叫别人帮忙叫不动叫他准行。
那是一个夏末秋初的傍晚，夕阳早就收最后一道金子般地光线隐到云里歇息去了，蝉虫也唱完最后一支歌趴在树枝上刚进梦乡。淙淙地溪流声和风抚摸玉米叶的沙沙声越来越清晰，骑着摩托车赶回家的路人油门开得奇大。‘轰’一声箭一般飞驰而过，就算是在转弯处都没听到减缓一分。路边比人还高的玉米杆鬼魅一般在风中摇曳肢体狂欢乱叫，扰乱路人的听觉挡住路人的视线，恰是一处大拐弯白天给人也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回头望不见来路，抬头望不见去路，自己的脚步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月初的夜色朦朦胧胧笼罩着黄昏的原野，路边是一排排黑压压的密不透风不透声的玉米杆。赶着回家相向而行的车急着赶路车灯都忘了开，也忘了在看不到路前方的路段打喇叭。一辆破摩托车摇摇晃晃地在路上穿梭，一辆面包车箭一般飞驶而来。‘砰’一声把破摩托车撞飞几米之外，地上鲜血淋漓，驾驶员女孩子的爸爸来不及哼一声昏倒了。后架的乘员寨子的那位老人受轻伤，面包车的两年年轻人也受了轻伤。
那一响声在寂静的黄昏真算是震耳欲聋啊，溪对岸的村民听到响声纷纷赶往来看。大家都认识摩托车上的人，就是隔壁村的人。其实他们快到家了还要开五分钟就到家了，可惜只能进医院了。
有的人进医院命还能保回来。他，女孩子的爸爸却一去不回了。办丧事那天，她可怜兮兮地在村里的每家每户门口跪下请求大家来帮忙。这是规矩办丧事必须跪下来求人不然没人理睬。她由奶奶牵着手来，其实她还什么都不懂她奶奶叫她怎么做就怎么做，叫她怎么说就怎么说。
记得那天还是下雨天，初秋的雨天是给人们送清凉的而我感觉今年的秋雨格外寒冷。特别是看到她往稀泥巴里跪下的时候，我感觉有一股寒流从心底涌上来。
“跪下。”她奶奶命令道，她很温顺地跪下去。
“院坝那么稀，叫孩子别跪了。”我婆婆一手扯衣袖抹眼泪一边咽道。
“五奶奶、五公公、还有叔叔娘娘们请你们帮帮我的忙。”她奶奶的红肿眼睛早就布满了血丝，此时还是不停的呜咽。
“五奶奶、五公公，还有叔叔娘娘们请你们帮帮我的忙。”她机械式地复制她奶奶的话，低着头像是犯了错等大人责罚一样。
“快快起来，我们一定会去。”我婆婆一边说一边颤抖地把她拉起来，眼泪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愣愣地着我婆婆的眼睛。她不懂她为什么会哭，也不懂今天大家怎么那么严肃。望着她和她奶奶的背影我也禁不住泪如雨下。
“娘娘，我的爸爸死了嘎，睡在有好多漂亮的花的冰棺里。”我下去她家帮忙的时候，她和她的妹妹像往常一样站在她屋后的草丛中摘野花儿玩。她的妹妹今年才一岁多，会说话也会走路了长得白白净净的像她的妈妈一样。她则刚相反，长又黑又瘦神似他爸爸。她妹妹才五个月就断奶由他爸爸带，她妈妈出门打工。她们每天都在这里玩，她的嘴巴很甜每次我经过都会打招呼，她的妹妹就学着她跟我打招呼。
在她的心里应该还不懂死是什么概念吧！跟我说她爸爸死了的时候，眼神不仅没有一丝痛苦还是很神奇的感觉，表情很神秘。当她说她的爸爸睡在有漂亮的花的冰棺里时还很开心，笑脸像花开一样秀美。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的妹妹从她的妈妈的怀里滑下来。一摇一摆地跑到冰棺旁边，用手猛烈敲打冰棺。
“爸爸爸爸……抱抱………饭饭。”
她也赶紧跑过去。用脸贴在冰棺上叫：“爸爸爸爸，快起来了，妹妹叫你给他喂饭。你的头怎么一直流血呀？………”
她的妈妈回神过来赶紧跑过去，一只手抱着她的妹妹一只手拉着她往餐桌边走，还不停责骂她们不听话。她的妹妹像被坏人抓了一样，不停地抓不停地踢打不停地哭喊要爸爸。她则委屈地现在桌边不肯坐下也不肯吃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饭桌上的人们眼眶深的眼泪不里面翻滚，眼眶浅的把头转到身后擦擦眼泪。嘴里含着那口饭我也咽不下去，起身离开了桌边，躲到厨房里偷偷擦干眼泪。
最让人心痛的一幕是给他爸爸入棺的时候。她看到大人们抬着一个大大的黑黑的盒子来放在有着漂亮的花的冰棺旁边，然后打开冰棺盖把她的爸爸抬出来放黑的盒子里去。她的奶奶叫她睡觉，外面轰轰的没有爸爸陪伴她睡不着，偷偷地从墙板缝里窥视院坝头一切。看到他们这样对待她的爸爸她有些惊恐。她拼命地从床上缩下来，鞋子来不及穿赶忙去阻止他们。
“不要把我爸爸放那盒子里去，黑黑的，我不要………”她跑过去用力地咬抬他爸爸的头的叔叔的手，她不哭像英雄一样拯救她的爸爸。由于忙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突然砖出来的小家伙，感觉疼痛那人才注意到她。大声喊道：“赶忙把王秋雨抱走。”
她的妈妈冲出来把她拉走，她奋力反抗：“我不走，我不要我爸爸睡那黑黑………我要爸爸睡有漂亮花的………”她一边呜咽一边打她妈妈的手，脚死死地订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挣脱她妈妈的魔爪。
看到这情景，一人大声的吼道：“赶紧抱着，不到耽误时间。”听到这话她的妈妈横空把她抱走，不管她怎么踢怎么打怎么抓怎么喊都没用。她眼睁睁着看着大人们把她的爸爸关在一个大大的黑黑的盒子里，她的妈妈无动于衷还把她扣押在床上，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丧事办完不久，她的妈妈带着她的妹妹走了。她人生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凉凉如秋天的雨。起初我听到她的名字，感觉很有诗意，还有她妹妹的名字也很好听‘冬晴’。我生和闺女想了几天几夜都想不出一个好听的名字，感觉她的父母太有才华了，一个秋雨一个冬晴，怎么联想都想不出她们的人生会是这种画面。
一个是秋天的凉雨，一个是冬天的暖阳，注定是要分开。她们走后，她一个人孤孤零零地坐在屋后临竹林的石头上，以前那里是她和妹妹的快乐的天堂。她的爸爸在那里种一许多花儿，她一天就把花儿摘下来用夹子夹在妹妹的头上，爸爸给她们照相，有时候她们三人一起照。爸爸说她是美丽公主，妹妹是靓丽公主，如今也没有人叫她公主了，妹妹也走了。有时候她把花儿摘下来用夹子夹在自己的头上，感觉也这样也不好，于是就甩了，然后把所有的怒气洒在花儿的身上。把它们摘下来踩了，用棒棒打她们，搞得屋后一片狼藉。奶奶发现了，说她不听话尽搞破坏她越是要打，打得自己感觉无趣为止。
有时候，她也很安静，静得好像她不存在似的。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望着竹林里发呆，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在想爸爸。奶奶告诉她爸爸死了，死就像睡觉一样。爸爸怎么一觉睡得这么长，还不醒来抱她给她拍照叫她美丽公主。也许在想她的妹妹和妈妈，妈妈说等过几天就来看她，怎么花开几回了她还没有把妹妹带来和她一起摘花儿玩……也许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静静地听风吹竹叶细细地声音，听风吹枯黄玉米叶沙沙的声音，听竹林里乌鸦嘎嘎嘎的歌声。她听得很入神，她奶奶喊她没听答应搜遍全屋不见跑到屋后见她就坐在不远处。忍不住火气大骂一声：“死丫头，你就在这里，我喊死都不答应。要吃饭不？”她翻白眼看她的奶奶一下，愤愤地往家里走去。
她奶奶经常抱怨说她们走后就这样，以前活泼可爱的样全丢了，整天发呆问半天也不答应一声，脾气还暴躁得要命，经常摔碗砸凳子。她不知道，她在奶奶心中她也是公主，但是奶奶不从来不说出来。她奶奶就她爸爸一个孩子，她妈妈想带走她们姐妹俩时，她的奶奶恳求她的妈妈把她留下来，给两老活下去的勇气与希望。她就是爷爷奶奶的命啊！
渐渐地，她长大了。她爸爸在的时候就打算让她进读幼儿园小班了，她的爸爸去世她的妈妈走后，家里就没人负责接送她读书了。学校路途遥远，小小年纪怎么走，所以只能拖。现在都拖到六岁了，再不读书就晚了。为止，她的爷爷还特意买一辆半旧的自行车来学，学了很久只能身子趴在车上一只脚着地蹬，一只脚放在踏板上踩。
每天清晨，看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推着一辆旧自行车，车上坐着一位小女孩背着一个红色画有公主的书包就她和她的爷爷。要是遇到雨天，她的爷爷就身披着蓑衣头戴斗篷，她则打着一把小雨伞坐在坐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爷爷送她进学校自己一人转回家时，每个路人都他独特的骑自行车方式吸引住，纷纷向他投来惊讶地目光。他却从容不迫地一蹬一踩赶路。有的老人实在忍不住地想取笑他说：“你这个宝马好啊？”
她则笑眯眯地回应：“这叫车了嘛，长着轮子的，总比你两条腿走路的好”。
路人笑笑地应着：“是的是的”。
长大了，读书了，有小朋友陪着玩了。她的性格改变了一些，也爱说话一点了。有时候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看到漂亮的野花就叫爷爷给她采编成一个花环带在头上。别的小朋友都是羡慕不已，说她像个公主，仿佛间她又找回爸爸在的时候的幸福感。
她的奶奶腿不灵便，但是手巧。她总能把邻居女孩子穿短不要了送给孙女的裙子改成漂亮且风格时尚的裙子。孙女的穿吃是没问题，但是读书费用确实一笔大数目。她奶奶年迈多病，那皮包骨的身体不是用饭来供养，而是用药来灌溉用钱来包裹。她爸爸死的赔偿费至今还没拿到，去问几次都没有结果，两老都不抱那个希望了。家里的外活爷爷承包，家里的内活奶奶承包。虽然是瘸着一条腿，煮饭洗衣喂猪打扫还是很利索的。两老从不让孙女干一丁点活，有一次她看到奶奶太累了偷偷地跑去厨房里洗碗，被奶奶发现了大骂一顿。
“赶紧读书去，你会洗什么碗哦，不要把我的碗打烂了。”
她也毫不示弱的吼：“我会洗的，在学校吃饭老师都叫我们自己洗自己的碗。还说回家要帮家里做家务事。”
她奶奶从灶门前拾起一根竹根子朝她挥过来，威胁道：“你去不去？”
“不去，就不去。”奶奶棒子轻轻地落在她的臀部的裤子上像拍拍灰尘一样。
“这死丫头，倔得很。”奶奶把竹根子一甩，摇了摇头走出了厨房。她冲着奶奶背影吐了吐舌头继续洗碗。
一天，正在厨房煮饭的奶奶突然吐血昏倒了。送去医院住院几个月，家的事由邻居伯母帮忙操持着。在这偏远落后的山区，经济上就没人支持得住。有人出个主意叫老人申请低保，两老都是七十多岁了，又没了儿女，孙女也是孤儿，应该申请得到。老人跑了几趟都申请不到一个名额，频繁登门拜访村长也烦了，远远看到她们来就躲起来，几个都扑空。
在方圆几里谁不知道村长有这个权利啊。村长姐姐的新买的房子就是村里的贷款买的，每次有什么项目下来，他的亲戚朋友名字填完了才轮到别人。每个人都恨得咬牙，有的也曾经举报多次，他的地位依然稳如泰山，后来人们都懒得管了，就放没有村长没有政府，自力更生得过且过。这是一般的家庭，像她家不指望政府伸出援手可能真的不行了。一年卖几百斤玉米几百斤谷子底什么用，于是她的爷爷想到一个万全的办法。
村长的姐姐要在乡下办酒，从他家到她姐姐家必须经过我们村的路。正是暑假玉米茂密时节，爷奶孙三人蹲在密不透风闷热难忍的玉米林海中。知了不耐烦地哼唱它那令人打盹的歌声，显得气氛更加沉闷。她们从天一亮就蹲到下午，午饭都不敢回家吃怕回家弄吃之际村长溜走了，那辆轿车车牌号他爷爷牢牢地背上千万遍深深地刻印在脑海中，就像他们一家的命一样不可有一丝差错。
从早上到下午，每次听到车声来他提高警惕，探探是什么颜色。是黑色红色灰色蓝色全都不必仔细地看，因为村长的轿车是白色，要是白色得趴在玉米地里看底盘。村长的车轮子矮矮地，路段不好的都车肚子都快挨到地面上了。他去过他家那么多次，早就把那辆轿车研究得透透彻彻的了。要是白色的轮子矮的才注意车牌号，到目前为止他紧张地核对无数辆轿车，就是没有他的。他不灰心，他相信村长今天一定会进过这段路，这老骨头没有韧性这条老筋有。听到四周特别的静谧，他知道没有车来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又继续趴在地上，这样看路面上看得清清楚楚的。奶孙俩则用玉米叶垫在地上坐着，玉米里好多尖嘴花蚊子，奶奶拿着一张玉米叶赶走企图接近孙女的蚊子。
突然，有动静了。奶奶赶忙停下动作屏住呼吸，孙女也很紧张，她虽不知道爷爷叫她们坐在这里是干嘛的。但她明白是执行一个艰苦的任务，所以今天尽管饿尽管渴尽管闷热她都没有吵闹，静静地坐着等任务的到来。
“就是这辆车。”爷爷激动地说，她们三人像猫一样悄无声息猛地从玉米地里窜出来，排成一行跪在地上。
“你们不要命了？”村长急刹车把头伸出来怒吼道。
“领导，求求您。救救我们吧！”奶奶哭道。她的爷爷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的脸，她用是懂非懂地神情也望着他。
“有什么事，起来到路边说吧！这样子很危险。”见他的车来到路边停下来她们三人才起来向他车走去，他下了车很不耐烦的说：“有什么事？”
“就是为低保的事。你就给我们一名额吧，我们的家情况你是知道的。”她的爷爷说道。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上头都安排好了的。”
“难道我们的条件没有达到吗？我们寨子里有的两个人才四十多没病没残疾才一两个孩子都有低保，怎么我家王秋雨是孤儿没有。”她奶奶说道。
“你们寨子夏家有低保，是他的爸爸是老党员，党员优先。”
“他的爸爸都死了几年了，还是优待咯？”她奶奶很生气的说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有的人是二女结扎户，有优待政策。”
“王秋雨的妈妈还是二女结扎，怎么没有呀？”
“她的妈妈都改嫁了当然享受不到了。”
“她的爸爸死了，妈妈改嫁了成孤儿了还不应该得到吗？”
“这不是我说的算，有的人上头有人。”
……………
谈了半天还是不愿意签字。老人绝望地叫她们回家弄饭吃，虽然饿了一天，但那顿饭一家人都感觉没有味道。爷爷奶奶是因为事情办成忧心忡忡，孙女是因为看到爷爷奶奶忧愁而忧愁。
没过多久，尹家老妈子去世办丧事。村长也来吃酒了，就坐在我们临桌。他刚走，王秋雨的爷爷就过来，踮着脚尖东张西望，然后又回去了。接着又来了，又像刚才那样东张西望，然后又走，来来回回几次。忽然，她朝我们走来，对我老公说：“哦，原来你在这里。”
“你来真不是时候，村长刚走。”我老公一边起来让他坐下，一边说道。
“我找的是你，出来一下。”我老公随他走出尹家，看到他们往我家走去。晚上我问我老公什么事。他说是老人家叫他再写一张申请书，这回要直接送到镇里去，指望村干部批准是没希望的。
如今，几个月已经过去了，不知道他的事情怎么样了？每次想到她清瘦面容和她的爷爷一蹬一踩的远去的背影。心头总是涌出说不清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