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雖設而常關，是我剛入住山房時的情形，這倒並非為了防竊，此間民風還算淳樸，山房十分簡陋，雖不至環堵蕭然，卻也沒什麽貴重物品，防竊是大可不必的。之所以大白天也門扉緊閉，是擔心有不速之客隨時走進來，如入無人之境，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箇沒完，我再怎麼閑，也沒功夫聽其東拉西扯。不得已，只好採取下策，將其拒之門外。
後來，日子久了，想必他們也摸清了我的脾性，也就很少來打擾了。於是乎，山房大門也就轉變為雖設而常開了。偶爾有農人進來，說說桑麻之類，我當然也是蠻樂意的。
來得比較勤的，是鄰家幾位老阿姨，她們時不時會給我送點小菜。起初，每次來了，總不免要問一句：一個人住在這麽偏的大宅子裏，你ji不ji？她們說的是方言，大概也能聽懂一點，卻不知到底是哪箇字。從她們半是關切半是好奇的口吻，我猜到這箇ji字應該包含了幾層意思。
ji有寂寞之意，這是無疑的。在她們的經驗裏，獨自一個人生活，肯定會寂寞難耐。倘或告訴她們，花草樹木、山水田園、鳥雀松鼠、星月雲霞……乃至整個大自然，都是我的朋友，其中包羅萬象，應有盡有，她們總歸沒法體會和理解，因此也就始終抱有懷疑。我時常在山房附近看風景、拍照片，過路的農人都覺得奇怪，每每不解地問：這有什麼好看好拍的呢？開始我還跟他們講：這都是很美的風景呀，你們看不見嗎？後來我突然有所憬悟：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是否，在風景裏住得太久，便再也看不見風景？於是乎，我報以笑而不答，不再多做解釋了。
有一次，遠遠望見一樹柿子，比平常見過的小而紅，長在山坡上，驚艷了天空，溫暖了寒冬。恰巧有位老婦人從旁經過，見我如痴如醉，便告訴我，那叫丁香柿，很澀的，不好吃。我笑答到，不好吃，但是好看呀！她見我那麽喜歡，便主動帶我過去看。路上，我們閑聊起來。
老婦：你一個人住在那裏，不ji啊？
夢菴：不ji呀，我有朋友，他們偶爾也會到山房小住呢。
老婦：雖然朋友會來看你，但平時一個人，總覺太孤單了。那麽大的宅院，至少得住兩三個人纔好。
夢菴：不會呢，我一個人習慣了。
老婦：年輕時還可以，等老了就不好過咯。
夢菴：得過且過，不想那麽多。
老婦：也是，我養了六女一男，有什麼用？現在就剩下兩個老鬼在家，病了他們也不囬來看望一下，唉……
過去事已過去了，未來不必預思量。柿子紅了就看柿子，梅花開時且賞梅花。人生，真的不能也不必想得太多。
如果覺得寂寞，空虛和無聊自然也會隨之而來，這是ji的另外一層含義。但一個人過日子，什麼都得親力親為，除卻每日兩餐外，種地、斲琹、打理院子，不久還打算栽茶種梅，事情雜而且多，從早到晚都忙不完，實在沒功夫空虛和無聊。當然，話也不可說得太死，肉體凡胎，塵勞煩惱總是難免的。當此時，我也自有解藥，那還是五柳先生傳下來的妙方呢。
所謂解藥者，樂琹書以消憂也。平生讀書太少，架上的藏書也不多，就是這少得可憐的幾十冊書，也還有大半未及細讀呢。勞作之餘，總想抽空多讀點書，補補課，然而日曆一天天翻過去了，想讀的書卻沒有翻幾頁。如此束之高閣，任其蒙塵，終覺對書不起，每每暗下決心，再不能這樣下去了，哪怕是不求甚解，至少也得經常翻翻呀，否則都快發黴了。
琹相對好些，基本每天都會摸摸。倒也不求精，只是興之所至，撥弄一下，聊以遣懷罷了。時或正在撫琹，有農人荷鋤從門口走過，偶爾會駐足看看、聽聽。也有忍不住好奇的，徑自走進來端詳半天，問道：人都沒有，你彈給誰聽啊？我呵呵一笑，反問道：您種地的時候，旁邊有人看嗎？他卻憨厚的笑笑，不再言語了，我的意思也不知聽懂了沒有。我說的是實話，我現在的心境，近乎於無可無不可，凡事皆視因緣條件，能做什麽就做什麽。種地和彈琹，於我而言，區別並不大，都能令我獲益良多。
此外，ji還有著急之意。鄰家有位老阿姨，和我處熟後，跟我說：你性子慢，一天到晚不出門也不ji，像我這樣的急性子，一個人蹲家裏可受不了，總要出去逛逛。阿姨和她“老頭子”都已年逾古稀了，身體也不是很好，我真不敢想象：如果某天“老頭子”撇下她先走了，她怎麼辦？而這一天，終歸會來，甚或已經不遠了……說到底，每個人遲早都要直面獨孤，既然如此，我們是否應該有所覺知，趁早預習一下，怎樣接納獨孤，與之融洽相處，以免到時茫然失措？我當然不忍心直言相告，只能含糊地笑笑，把話題扯開去。
阿姨說我性子慢，這倒是被她言中了。山房倡導素生活、慢生活，作為“住持”，我自然得率先垂範啊。嘗有學生來學琹，總是火急火燎的，怎麼也靜不下來。我常勸她說：你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閑，來到山中，難道還捨不得放下在大城市裏趕公交、擠地鐵的節奏麽？如果身處山林而心在鬧市，那大老遠跑來，到此做甚呢？話雖說得有點重，但藥不瞑眩則厥疾不瘳，對有些人，是必須不留情面的。貌似著急，而意在使其慢下來，這也是一種慈悲，就不知她們能領略到幾分。
這箇ji，似乎還隱含著害怕的意思。山房是一座約有三四百年的老宅子，地勢又比較偏，在修繕之前，破敗荒涼，確實有些“怕死人”的感覺，因此好多人都不敢問津。學佛之人，明白依報隨著正報轉的道理，並不介意那些子虛烏有的傳聞。隨著時間推移，山房正在不斷完善，雖然本著修舊如舊的原則，外表看起來好像變化不大，但其內涵和味道卻完全煥然一新了。村裏來參觀的人也漸漸多了，看過之後，他們都大讚其“清斯”，問我ji不ji（怕不怕）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其實，他們都知道我之前在蘭若住過，那裏可比山房荒僻得多，君子居易俟命，又何懼之有呢？
說到怕，還有一樁眼面前的公案，順便提一下。有位老太太，已經八十多歲了，獨自孤零零住在山裏。她的房屋後面是一座山，長滿了竹林，據說竹林裏有許多墳堆。我有時候去看她，也會和她開玩笑，問她ji不ji、怕不怕？老太太淡然一笑，答曰：怕麽事呢，早晚不還得去和他們做伴兒嗎？從此我對這位老太太可真是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了，用紅樓夢的話說，她是個翻過筋鬥的過來人也未可知呢。老太太的話點醒了我，覺得前面提到的預習獨孤還不算什麼，或許，我們還應該學會預習死亡，這纔較為徹底。
方言多半不大好懂，“你ji不ji”，確切的意思到底是什麼，我也亂不清。說不定，這也是一箇充滿機鋒的話頭，值得每個人都好好問一問、參一參呢～～
你ji不j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