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传

李四传

——写在情人节的夜晚

按:这篇文章纯是虚构,梁庄这地方,一看便是是捏造的;李四、田双、辽王和陈国公,也都没有原型;这猫呢,更是子虚乌有。我呢,虚构的能力不佳,情节难免有自相矛盾不能解释之处,看官当笑话看,别去考据原型,也就可以了。幸亏我这人人轻言微,不是什么大作家或文豪,不会被拿去做阅读理解,偏被说我这猫是指谁谁谁。

李四拖着大包小包的行囊,站在了这个名叫梁庄的小村口。他放下包,四处张望着这个以猫著名的小村庄。

李四是从在京师的朋友口中听说到梁庄这个地方的。「这儿风水特别适合养猫,养的猫不仅毛色柔亮,而且还活得很长」——他顿了顿,然后露出神秘的神色,说下去——「而且人们都传呀,这地界的那家『田记猫行』,养了一只奇猫:毛色天成自不必说,更奇的是,它已经是二十多的老猫了,可还是灵动跃然如一两岁的小猫似的。——有卦师给他算过一卦,按着阳寿,它得活到一百岁呢。」

想到这里,李四又提起行囊,加快了脚步。李四是爱猫之人,但未曾见过一个合他心意的好猫。有些猫,柔顺但有失之油亮;有些猫,则是优雅而有欠活泼。他在心里盘算着,这田记猫行的「奇猫」究竟是个什么样呢?端雅还是轻佻,沉稳还是活跃?李四阅猫无数,可朋友口中的那只奇猫,他可未曾见过,更是无从想象。

薄暮冥冥,村路的光线渐渐淡下去,把李四的思路拉回了现实。呵,前面就是那田记猫行了,李四想到。闪烁的、忽明忽暗的灯笼光线下,招牌上「田记」两个大字都显得昏暗。推门而入,暗淡的暮光映射出空气中悬浮的灰尘。四面俱黯,唯有厅堂的一角反射出暧昧的柔光。「就是那奇猫!」李四激动得快要喊出声,他定了定神,那角落里便蜷缩着那只猫——鲜活,灿烂,她的毛发尽情折射着洒满侧窗的光——尽是李四梦里的模样。李四的心忽的悸动起来,向那猫投射出无数的追慕,鼻翼也随着他的心房不住地颤抖。

可是忽然他把他的目光落回了猫前的价格牌。他觉得手脚和心脏一道冰冷下去。李四虽然有个小职,但这只奇猫的价钿却是他五年的俸禄。李四是恋猫之人,又是独身者,没有家眷,也就没什么负担。「本身生活就没什么动力和目标」——李四想着,「干脆我就在这梁庄住下吧,这样天天都能看到这奇猫——再者,以我的能耐,在这小村里找个能糊口的营生,也不会太难。」

决定既已做出,实现倒也不难。本身李四就是京师衙门里的一个小文员,手头有着一些闲钱,而这地界的宅子可比京师要廉价个几十倍,加上他也没有大家室要养活,所以李四轻轻松松就在田记旁边盘到了一方小宅。李四原先在京师当文员,有一手好文采,字也漂亮,加上是京师出来的人,轻轻松松地就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好差事。说来也巧,正在田记的对面。就这样,李四开始在梁庄安定下来。

每天工作之外,他都泡在田记里,和这只猫打闹戏耍,直到夜幕落下,猫行打烊;那奇猫也与李四越来越亲密,慢慢进入了他空虚的内心,似乎成了他生活的唯一意义。他在工作的时候,满心想着攒够钱买下它,养它一辈子;工作完时又是傍晚时分,他会走进已是无比熟悉的田记,把一日的经历和情绪全部倾倒给这个不会说话的听众。也奇了,这猫和李四相处日久,便像通灵了一般:每当李四兴奋地说着,那猫也会睁大那眼睛,努力点点头,摇摇尾巴;而当李四郁闷时,猫的神色也就失去了光彩,耳朵垂下来,似乎也在为此伤神。每当离开田记时,往往已是月出东山,月色打在那猫明净的毛发上,欢愉遂写入李四的心间。

日子一天天走过,小村的生活总是如此平和如水,没有波澜。转眼又是一度春回,从京师到梁庄,李四一算,已是三年。三年的时间,李四和猫一起成熟,一起衰老。人说猫老得快,虽说这奇猫寿命长得很,可岁月也在它的身上刻下了一点一点的痕迹。时间是记忆的螨虫,三年已经足以把陌生人变成兄弟,何况这地界就这么几户人。拿李四作比方吧,李四和田记的老板田双,已然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田双比李四大几岁,李四叫他双爷。双爷对李四是绝对的信任。

李四记得,一次他去会稽城游历,双爷就把那猫借给他,让他带着,说也好让旅途上有个伴。那夜是五月十五,夜明星稀,李四和猫儿一起坐在城外,仰起头,看月色慢慢打下来。李四转过头去,看猫儿正望着他,喵喵地叫出了声。李四听着,如同周身环绕着宛转的歌吹,不由浑身颤抖,泪流满面。他扬起手,正想把猫儿揽入怀中,可又不由收了回去。你完美的身姿本身就不该由凡人得到,李四想到,能和你一起坐在这夏夜里,已是无上的恩赐。

望着眼前的田记标牌,李四从回忆拉到现实。近日不知是朝廷变法还是怎么回事,梁庄的一些户主开始慢慢迁出去,而又有一些看起来很尊贵的新面孔慢慢进来。也是好事嘛,李四安慰自己道,毕竟这梁庄越来越繁荣了嘛。可第二天,李四忽然觉得不大对劲。这天清晨,衙门的一个小吏给他送来一封信,说要拆了他的宅子,修建官道。——条件是,能给他一笔丰赡的偿金。李四一算,不错,加上这几年的积蓄,终于可以买下那猫儿了。李四于是应允,很快收拾好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当,提着多年积蓄和衙门给的银子,准备去双爷那儿道别。

提着银子,李四敲开了田记的大门。猫儿仍在角落里,可双爷却已经不在了。新的老板是双爷的远房大哥,他瞅了瞅孤独一人、衣着也不光鲜、更别提没有侍从的李四,露出鄙夷的表情斜视着李四,嘴脸写满了势利。李四想,这好像不是什么好角色,反正把这猫买走就可以了,这地,我也没什么好留恋。于是李四开口了:「老板,我想买下这……」

老板都没正眼看李四一眼,唾道:「穷鬼,看你在这儿也挺久了,咋什么规矩都不知道呢?这牲畜可是咱这儿的镇店之宝,你这穷光蛋还敢动?放屁!」说罢,朝着李四扔去一块价目牌。还是当年的木材,可是布满了涂改的痕迹。仔细一看,价格竟已被抬高了百倍!李四忽然觉得像是被抽走了一块肉,两眼一荤,立刻被几个伙计架出店去,扔在地上。昏昏然中,还是隐隐约约听到老板继续的咒骂:「哼哼,别以为你是老顾客就可以怎么样……我那笨弟弟太傻了,竟会定那么低的价……不过我刚接手,就改回来了……哼,今晚想个法子让族老教训教训他……我告诉你啊,咱们这梁庄,可和原先不一样了。你还当这是你们那帮穷光蛋生活的地方?……哈,我告诉你,不是了!咱这官府一变法呀,咱这地界,可就全剩下有钿的人了!」

李四是在忍不下去,他的脑子像是被灼烧了一样的疼痛。他倒在田记的门前,双手捂着耳朵,可咒骂和讥笑仍然从指缝中不断地钻进他的大脑。「哈哈,你这小子服了吧……你这穷鬼竟还摸过这猫,我告诉你,这也算是你前世修的福分了……现在你还想有这个好运气?还嫌贵?我告诉你,这儿的住客可都是看中了这风水宝地才搬进来的呢,你看这辽王,这陈国公,这少府,哪个不是能买下十个梁庄的大王公?哪个弄不死你?……哈哈,我看就算是再提高个一百倍价钱,也得有人来买!……你这穷鬼,还是去别处讨饭去吧!……」

李四听着,老板咒骂的声音慢慢地淡了下去,也不知是自己更近昏迷,还是老板已经不屑继续。总之,当他再一次醒来时,已是又过了一个时辰了。暮鼓敲响,他挣扎着从路边爬起来,太阳穴像是被麦芒扎过一样的疼痛。一时辰前的记忆,加上三年前的记忆,一并从浑浊中慢慢苏醒过来。他抬起头,——太阳已经擦向梁庄的西头,天空变成吊诡的酱色。李四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来到田记门口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色吧?

李四在店门口坐下,无所事事。自己的行囊呢,早已不知所终,攒下的那些银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一定是在昏迷中被其他人都拾走了,李四想。官府接济,自然是指望不上了;整个梁庄都被这群钱多的都快锈了的人把持了,官府连谄媚都来不及呢,哪还有时间管你这一夜变穷的人呢?

李四坐在石阶上,无所事事,四处观望。天色越发昏昏然,月亮又从村东头飘了出来,伎笑地打着李四的脸。今天又是月半啊,李四想。他又会想到那会稽的月夜,猫儿坐在他的身旁,他们仰起头:想着想着,李四脸上砸出的肿块慢慢堆起泪来。浑身冰冷,他似乎丢了脊骨,又似乎丢了盔甲。

正这时,街的东头传来了驷马整齐而宏达的声音。稍后,整个街东头都被杏黄的灯火照亮。李四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但看这仪仗,加上度过的这么十几年的书,李四想,这该是辽王的仪仗吧。他刚想回避,哪知辽王的侍卫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地簇拥着中间那着红袍的大胖子进了田记猫行。稍后的事情,李四都不知道了——他只听见那老板油滑阿谀的声音,和那猫儿的扑腾声和叫声——听起来似乎还有些欢快——每一声「喵」的喊叫,都戳在李四的心壁上。

没什么好欢快的。痛。痛。痛。

声音渐渐响了,听声音,他们似乎即要走出来。李四浑身颤抖着挣扎站起来,整个世界遂都变得模糊;他继续听见那老板尖细的阿谀的声音,似乎是王爷在问价钱。李四听见老板报了那数,王爷的神色由欣喜转为失望:「这么便宜,我还以为是什么宝物呢,不过就是个屁畜生罢了!」说罢,付了账,然后抓住猫掷进车驾里,毛发遂在空中片片散下:一片、两片、三片……

没有跳脱,也没有神迹。一片毛打在李四的头上,像是一根锥子。他觉得胸口像是什么地方碎了一样,整个心房化成一滩。他忽然一抖,整个人都径直倒在地上。他的太阳穴正好砸在了日渐加厚的门槛边缘。血水喷涌,浇满了门槛和台阶,最终流到街的中央,在月色惨白的映照下,化成白垩色的一滩。

—— 这时,那猫儿,从王爷的车驾上探出头来,回头望去,忽地看见那血水反射出的红色月光,像是受了什么震撼,绵长地哀鸣一声。那尖细的叫声在空街的反射下,凝结到那滩血水的一边。不过这叫声也没持续多久,那猫探头望了望,像是没什么太惊讶的事情一般,钻回车中辽王的怀抱里,在那安乐窝里蜷缩着,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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