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处看乡村一点没城里人想像中乡下的样子。小时的破旧土屋早己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幢幢楼房掩映在绿树丛中,鲜活明亮。阳光从纵横的山梁爬升上来,照耀着整个大地山川,也照耀着屋子里的人。
曾经,我厌倦脚下这片土地。虽然从不曾饿过肚子吃过多的苦,可不知为什么,总默想着离开这个地方。那作怪的念头远远超过梦想,却无人分享倾诉。
曾祖父辈和祖父辈的痕迹,除了口口相传的记忆,只剩下山坳里保存还算完好的坟塚。在乡下,一个老人如果是正常寿寝,是福分。似乎我们的悲痛无关紧要,村人们在祭餐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过着节日般,没人认为死亡值得惊悸。棺夫们腰扎白布,肩上搭一条长毛巾,微醉前行,后面跟着长长短短或假嚎或真哭或沉默的送殡人群。
我的父母在乡下的梦想从来都比常人绚烂多彩,许多人会难以理解。父亲做的是绿化生意,母亲帮着父亲做管工。两人带着雇佣的农人在城市劳作,只至近两年才有所歇息。他们不跳广场舞,闲时就去城市各处游玩。他们说城市都一样其实没啥好看的,除了人,还是人。父母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如今算是过上了好日子。他们有时会感叹自己的上一辈,那些辛苦了一辈子却没过过好日子的先祖。父母亲完全可以依靠往日的积蓄养老,但他们依然不肯停歇,他们比年轻人还要努力。父亲说,只要白天劳动累了,晚上会睡得更加香甜,不然老做梦。
小时候帮家里干过一些农活和家务活。六岁时学着邻居姐姐站在比人高的灶台上做饭。后来连插秧割谷做小生意都可以应付自如。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只是顺其自然的劳动而已。
暑期放农忙假,稻田里的水能把蚂蝗烫晕。即使骄阳似火,大家都在不辞辛苦劳作。偶尔,感觉腿肚子有点痒痒,抬起脚看见一只蚂蝗肥嘟嘟贴在肉上,惊叫一声差点就要晕了。母亲说别扯蚂蝗,拍一下它就会落下来。有时弟弟想偷懒,就说腰疼。父亲笑了,调侃“蛤蟆没有颈,伢子没有腰”。偷懒的人不好意思,就又开始闷头苦干。
西瓜熟了,香瓜也开始飘香了。父母会先担瓜在公路边和工厂的门口,然后他们回去忙活。我和弟妹们便守摊卖瓜。太阳落山之前,父母便来接我们。有时瓜卖完了,我们自己回家。最辛苦的是到庐山山上卖瓜,天不亮就起床,跟着担着瓜的父母爬一小时的山。听着扁担怨屈似的颤叫,小孩子却不懂,只晓得卖完瓜可以买些好吃的零食。要么就是披着微凉的山风和湿湿的云雾赛跑。眼望无际的翠绿,林间的蛛丝网也变得透明闪闪,沾着亮晶晶雾滴。山下炊烟袅袅的村庄如在电影仙境里沉浮,看不真切。
在我的记忆里,秋日村前那座山总是弥眼神秘的灵性。不管是晴日还是雨天,一幅活的画卷不经意间一一展开。金黄的稻穗灿灿闪闪与山林相接。浓淡炫染的松杉与摇曳竹林隐约私语,一层又一层向上推移,直到白云深处。低沉的人声鸟声在林中飘动,这声音让山更加热情,蕴含一股无限的吸引力,让人只想深入其中。
一脉河流缓缓傍着山脚,日夜兼程奔向远方。我常常站在河中央的大石上,望着流水粼粼和几只调皮的石鱼自游自在。洗的衣不小心随水而漂,我追着淌水,直到顺流捞起衣裳。傍晚,我和伙伴们在河里洗澡捉鱼虾嘻闹。记得有一天,我最后一个人回家。月儿已经升起,像一块白玉沉落在河底。虫鸣四起,我不禁浮想联翩。路上,我听到了田野的呼息,凝神相望,真希望它能揣测我的心事。
过了那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城市的月光和星光是如此暗淡,那些迷离的景致温暖不了一颗流浪的心灵。每次夜晚坐地铁和公交回到住处,路上除了灯光和人们急促的脚步,我只能在记忆漫步夜驰,寻找那片从我生活中消失的乡村,悲伤而无助。
总有一天,我会逃离不属于自己的拥挤都市,过着庸常而幸福的生活,安适在篱笆菜畦之间,让时光飞逝如电,完美如初衷。曾经孩童的梦想漂泊辗转一路又回到了原点,那将是我最后的停留。
有人说,一个人越缺什么就越喜欢炫耀得瑟。我把城市所有的奢华习惯都变成了朴素自然,接受着土地富饶的馈赠。一棵大树、一把青蔬、一只小禽,时常让我欣喜,心生感恩。青青乡野里失去的神秘映象,又不知不觉回到了身边。一个紧贴着土地的人,就算会摔跤跌倒,又能摔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