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第二年秋季的一个阴雨天,我爸爸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是95岁的二奶奶突然死了,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身子歪斜着死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望着门的方向,没有闭上,可以想象还没断气时,二奶奶活生生地期待儿子突然进来的的眼神,还有孤苦伶仃的临死前死不瞑目的绝望!
二奶奶衣服靠近肩膀的部位湿了一大片,死前应该哭了好久,流了不少眼泪,不知道二奶奶的哭,是对自己一生荒唐的悔悟,还是对人间生活的不舍?
估计二奶奶的死是脑血栓并发症导致的,二奶奶下半身瘫痪,躺在在床整整十年了,她瘫痪后没有去过医院,不知道她后来得了什么病没有,也不知道具体几点死的。
二奶奶死的那天早晨,小儿子满仓给她送饭的时候,她就像知道自己要死了似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小儿子的身影寸目不离,满眼都是慈爱和依恋,二奶奶说不想让儿子上班,想让儿子陪她一天,满仓让二奶奶依靠在墙边的枕头上,把饭菜放在二奶奶手里,说了一声晚上回来陪她,就匆匆上班走了。等到晚上满仓下班后再去给二奶奶送饭,发现二奶奶身体已经僵硬了,肯定死了好久了,早晨送饭的碗筷散落在地上,应该是二奶奶伤心、生气发脾气时扔下去的。
我的这个二奶奶是我亲爷爷的堂嫂,小小的个子,大大的眼睛,年轻时长得很翘,人也很精炼,她是一个脑后总是梳着一个用网罩罩着的小卷,穿着绣花鞋的旧式小脚老太太。
二奶奶一共生了三个儿子,老大满意,老二满足,老三满仓,满仓是老小,是计划外意外怀上的,所以比两个哥哥小得多,满仓出生在60年,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人们都吃不饱,盼着粮仓里的粮食满满的,所以二爷爷就给小儿子起名满仓。老二满足低标准时跑到北大荒了,后来在那边处了一个女朋友结婚了,婚后两口子想生儿子接户口本,没想到接连生了五个女孩子,用二奶奶的话说是生了五个赔钱货。老大满意是是过得最好的,二爷爷是城里的耀华玻璃厂退休的老工人,二爷退休后,老大满意接了爸爸的班,月月有工资,生活比一般农民宽裕得多。
家里有吃皇粮的男人,二奶奶又生了三个儿子,二奶奶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贵气,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母凭子贵,在二奶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时是二奶奶的人生巅峰,风生水起财大气粗的二奶奶,威风得很,就连生产队长都让她三分,二奶奶从来不用像别人那样去挣工分过活,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手里拿着长长的烟袋锅子,穿着她的绣花鞋,扭扭哒哒的满村子招摇显摆。
我记事起,二奶奶就经常吃完早饭,迈着她的三寸金莲,穿着老式的便当裤,深蓝色的偏襟上衣,裤脚用布带扎着,手里拿着她那杆长长的烟袋锅子,一步三摇地来到我家,也不脱鞋就盘腿坐在我家的炕头上,从兜里掏出土旱烟,然后慢慢地用手碾碎,放到烟袋锅子里,用火柴点燃,用嘴狠狠地吸一口烟袋锅子,然后慢慢地呼出一股烟圈,斜着她那双大眼睛,轻蔑地扫描几眼我妈妈,便开始眉飞色舞地炫耀二爷爷的退休金,大儿子的工作,笑话我爷爷、奶奶多么的无能,贫穷,还生了两个没本事的儿子和四个吃闲饭的女儿,贬低完我爷爷奶奶,就会和妈妈分享一些别人家的家常理短,妈妈大多都是不吱声,其实妈妈很不喜欢二奶奶,可是懦弱的妈妈碍于情面又不能赶她出去。
我记忆中二奶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有一天她老得不行了也不会遭罪的,肯定会扑噔一个跟头就摔死了。后来我才知道二奶奶为什么说这话,二奶奶没有女儿,只有三个儿子,她虽然重男轻女,并且以生了三个儿子为荣,但是她也深深懂得,生儿子是名气,生女儿是福气的道理,她害怕她有一天真的躺在床上动不了,没有人精心照顾自己,她晚年生活会很惨。事实上,后来她的担心真的应验了,她瘫在床上后遭老罪了。
过了几年,二爷爷生病去世,不久老大满意也在单位工作时发生意外死了,满意的儿子接了满意的班,二奶奶痛失给她撑脸面的大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过不过那道坎,歪曲说是大儿媳妇命硬,妨死了大儿子,成天在满意家门口骂大儿媳妇。老大的儿子见不得妈妈受气,又对亲奶奶无计可施,索性就租了个房子,把妈妈和几个弟妹都带去城里生活了,因为害怕二奶奶去城里闹,连地址都没给家里人留,基本失去了联系。
大孙子大儿媳都走了,失去丈夫和大儿子的二奶奶只好和小儿子满仓相依为命,不久满仓因为有肛瘘,处的女朋友也分手了,寂寞难耐的满仓跟着村里给大家磨粮食(把高粱加工成高粱米,玉米加工成玉米面等)的三十多岁的老板娘好上了,那个时候是八时年代初,生产队已经解体,包产到户了,老板娘承包了磨粮食小型加工厂,她的的老公是个木匠,不愿意干农活,居然默认了满仓的存在,之后满仓就成了他家的主要劳动力,这种情况在我们老家那儿叫做拉帮套,见怪不怪,不是新鲜事儿,因为儿子有病,家里又败落,满仓不好找媳妇,二奶奶也就睁上一只眼闭上一只眼,反正是各取所需嘛。
人都说三穷三富过到老,是真的不假,一晃时间到了1987年,蒋经国开放国军老兵返大陆探亲,两岸长达30多年的隔绝状态开始打破,二爷爷的弟弟国民党老兵三爷爷以华侨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回来探亲了,二爷爷其实还有个哥哥,小时候出天花死了。
三爷爷年轻时被国民党抓壮丁给抓走了,参加了国民党,我亲大爷爷也就是我亲爷爷的哥哥在结婚的当天也参加了共产党,连洞房都没入,参加了共产党,内战老蒋战败后抓了一批共产党的士兵,其中就有我亲大爷爷,在逃亡台湾的路上应该是被老蒋扔到海里了,三爷爷则比较幸运,被老蒋带到台湾,后来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三爷爷思念家乡和亲人的心没变,知道蒋经国开放国军老兵返大陆探亲政策后,三爷爷没多久就坐飞机回到了家乡,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三爷爷变化很大,老一辈的变动也很大,三爷爷父母早没了,唯一的二哥也没了,侄子满足在东北,满意也没了,满意的儿子把他们那股儿的一大家子人带到城里了,没有联系。老家只有一个娶不上媳妇的侄子和嫂子,于是三爷爷拿出几万块钱,让满仓盖了村里第一个小楼,又给满仓留了一笔生活费,就返回台湾了。
好久没兴风作浪的二奶奶又满血复活了,又开始到处炫耀自己家的小楼和三爷爷给的钱,张罗着找媒人给满仓介绍对象,有句老话叫天作有雨,人作有祸,二奶奶没高兴几天,就接到满意媳妇打来的电话,满意出车祸死了,这是二奶奶第二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一夜之间二奶奶苍老了不少,二奶奶让满仓过去处理满足的后事,哪成想,处理完后事,满仓把嫂子和几个侄女都带回来了。
最让二奶奶头疼的是不是满足的孩子老婆回来了,而是满仓不知道怎么和嫂子“勾搭”上了,还准备和嫂子结婚。二奶奶不同意,二奶奶不喜欢二儿媳妇,首先是二儿媳妇不会生男孩儿,丫头片子倒是生了五个,而且那几个丫头片子跟她也不亲,她想想就窝心。其次,满仓还没有孩子,还没有接户口本的,二儿媳妇年纪大了,怕是不能生了。再有,二奶奶认为是二儿媳妇和大儿媳妇一样命硬,把二儿子给妨死了,害她第二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向听话的满仓,这次没有依二奶奶,三十来岁的满仓偷走了二奶奶手里的户口本,带着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嫂子,去民政局就把结婚证给领了,还请了家族的几个长辈简简单单吃了个结婚饭。
二奶奶一肚子不满意,成天给儿媳妇和孙女脸色看,没多久,儿媳妇怀孕了,二奶奶见儿媳妇怀孕了,就又看到了希望,这次万一能生个孙子呢,不也了了她的一个心愿,人算不如天算,结果却不尽人意,老二媳妇这次又生了一个女孩,二奶奶失望极了,在二爷爷的坟头哭了半天,最后满仓给她磕了好几个头才把老妈给求回来。
不管二奶奶怎么不高兴,满仓两口子还是高兴得不行,孩子满月后大办酒席,全村人都到场了,结果不知什么食材出了问题,全村人集体拉肚子,去医院检查说是食物中毒了,二奶奶给气的牙根直,认为这个孙女跟她妈妈一样命硬妨人,原本的一点喜欢消失殆尽,不但不帮带孩子,还成天找事儿,欺负孙女和儿媳妇。
时间就那么一天天过去,一晃我们小孩子都长大了,满仓和嫂子生的女孩囝囝也有七八岁了,五个姐姐也先后都结了婚,满仓媳妇那时正更年期,不久检查出得了肺癌晚期,农村人平时没有条件去医院检查身体,大都是这样,只要大病检查出来基本都是晚期,没多久满仓媳妇就死了。
满仓媳妇死了不久,就有媒婆给满仓介绍了一个带一儿一女的女人,满仓同意了,二奶奶不同意,嫌人家带男孩,怕以后房产落到外人手里,拿起了女人的看家本事一哭二闹三上吊,寻死觅活的坚决不同意,爱情的力量就是伟大,结果是走火入魔的满仓还是和人家结婚了。
一物降一物,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个媳妇的厉害比二奶奶有过之而无不及,二奶奶只要有一点脸色就不给二奶奶饭吃,还时不时嫌弃二奶奶话多,爱管事,不讲卫生,满仓和嫂子生的囝囝也跟个小鼠似的,得后妈发话才敢上桌子吃饭,这一老一小遭大罪了!
没多久也就是二奶奶85岁的时候,二奶奶突然得了脑血栓,躺在床上不能动,因为她平时不留后路,晚辈们都不来看她,新媳妇更是看不上她,嫌弃她脏,不管她,只有小儿子满仓早晚给她送饭,白天的时候,她大便小便实在憋不住就在床上解决,有时她生气,就用手满屋子扔大便,弄得墙上,地上到处都是,屋子里臭气冲天,只有满仓回来才会给她收拾,有时满仓累,就不收拾了。
偶尔我的亲爷爷奶奶会去看看二奶奶,给她带些吃的,帮她擦擦身子,收拾收拾屋子,洗洗衣服,夏天的时候二奶奶身上更臭,还会起褥疮,有时还会溃烂,每当我亲爷爷奶奶去看她,二奶奶都特别羡慕我爷爷奶奶,生了四个孝顺的女儿,二奶奶忘了当初是谁说我四个姑姑是吃闲饭的来着。
瘫痪的人一般五脏六腑都没有毛病,轻易不死人,将近活了一个世纪的二奶奶整整在床上躺了十年,遭了十年罪,死亡对她来说应该也是一种解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