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样的叫声啊,两女人嘶哑而又尖利的呼喊,它们一左一右,有时天刚黑时,有时是睡到半夜,就从我家东西两邻居那里传出,凄厉而悲怆,黑暗挡不住,月光也挡不住,猫头鹰怪怪地叫声也挡不住。
母亲听了,就把我拉到怀里。
我仰头看她,见她神情怔怔地,眼圈发着红。
母亲轻轻告诉我,她们又想小英和大寨了。
01
小英,是我家东边的邻居,是个大姐姐,每次见了我,都逗我一番,问我一些非常奇怪地问题,比如问我,你结了几个种啊?我自然不懂,她便有些诡异地笑,指指我小腹的地方,我低头看看,妈妈今年刚缝制的棉裤,好好的,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她便嘻嘻地按住我的头,胡乱摩挲几下,说你这个傻小子。
等我明白她的玩笑时,她就消失了。
妈妈告诉我,她跟人谈对象,家里人不同意,跟人跑了。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她是离家出走,再后来,我觉得这个说法还是不对,正规叫法,是私奔。
02
大寨,是我西边的邻居,算是我的一个堂兄,学校放假时,有时我去找他玩,他总是躺在被窝里,脸上挂着眼屎,仍是哈欠连天,好像一夜没睡。
她母亲见了,觉得有些丢脸,便从冒烟的锅屋里喊她,大寨啊,日头晒腚了,起来哈。
那时她母亲的声音柔柔的,虽然比我母亲的声音粗一些,但里面有些小心翼翼,是商量的口吻,好像怕吓着他的大寨。
大寨便从床上爬起来,边穿衣服边向他母亲喊,妈,昨天我逮的蚂蚱,给我烧熟了吗?
然后,对我说,咱今天再去逮去,又怕我不去,说一会儿我把最大的那只给你吃。
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高兴地连连点头,嘴里的馋涎都快流出来了。
03
东边的小英家,与我家隔着一道墙,她家的大门在另一条街上,所以我一般遇不着她。只有一次,时令接近春节,正是三九严寒的时候,我起了个大早,跟父亲去田里拉地瓜秧。走到村前的小井时,遇到了小英。
她正在冒着热气的井边,弯腰打水,突然一声尖叫,她从结成冰琉璃的井边滑进了井里。
父亲见状,大吃一惊,急忙跑过去,正好车上有根扁担,伸下去,对着扑腾如旱鸭子的小英喊,抓住英子,抓住。
我也趴在井边,帮着父亲向上拉。
一会儿,她一手抓着井壁,一手握着父亲递给她的扁担,吭哧吭哧爬了上来。
父亲吓得脸都黄了,边喘粗气边说,亏这井浅,小英,没事吧?
谁知她抖抖滴水的棉衣棉裤,说我妈缝的这棉衣太厚了,还没湿透呢,没事人似地,转身就走,说不管了,让我爸来捞桶吧。
走了几步,这才想起什么似地,对我父亲说,二叔,回头我给您打二两酒,压压惊。还有小弟,给你一本小书。
父亲笑了,说这妮子,野成这样,将来谁敢娶她。
04
大寨家和我家一个胡同,他家在北头,我家在南头。在我的印象里,大寨身体不太好,经常遇到她母亲背着上他经过我家门前。村里当时的医生家在我家前边。
母亲说,那孩子很可怜,是个早产儿,生他那年,他父亲便病了,不到四岁,等他弟弟小寨刚出生,他们便成了没有爹的孩子。
母亲又说,真是奇怪,一母生的孩子,这大寨和小寨,真是差得太多,大寨从小就体弱多病,小寨却是活龙似地,没听说他病过。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他成天病秧秧的,他母亲便天天变着花样儿,给他做好吃的,而且不许小寨近前。大寨便从小成了尖馋小孩,正经饭不想吃,不炒不炸不入口。
在这当时的农村,谈何容易,他便经常逃学,跑到山上河里,逮兔摸虾,爬树逮鸟,回到家便钻进锅屋里,又烧又煮的。他那贪婪的样子,恨不得生吃了这些山野美味。
05
小英因她的早熟和大胆,几年后,与她相恋的邻村一个男孩,私奔而去。开始,他们家密不外宣,直到几年后,这小英仍是踪影全无,她母亲实在想得难受,白天还怕人,便在夜里叫起来。她认为夜里大家睡了,没有人能听到,可她思女心切,有些糊涂了,正因为夜深人静,她的叫声,反而传得更响更远。
大寨到底没有挺多久,十几岁就死了,死因并不蹊跷,他因误食了一只吃过药的老鼠而死。
他死在他的馋上。
那几年,我最怕遇到他的母亲。她除了夜里叫喊之外,白天顶着满头白发,满村乱转游,遇到与大寨年龄相仿的孩子,便上前抓住,说大寨,你回来了,回来了。被抓的孩子吓得白如土色,她也旋即明白了,松开手,呆呆地转身离去,嘴里喃喃着,不是,不是,我的大寨,比他好看。
到底,还是有几次遇到了我,她没有抓我,而是一见我眼里便放出亮光,说,你和大寨一起玩的,对不,他在哪里,快告诉我。
我躲闪着,没命地跑了。
06
数十年过去,等我再回到家时,东西两家邻居,却再也听不到那两个女人的呼喊,寂然无声了。
母亲告诉我,小英好像回来一次,是她母亲去世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见上她妈最后一面,然后告别老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现在她父亲也去世了,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个家现在只剩下一个空壳子,院里荒得连脚也插不进去了。
大寨的母亲,在大寨死后没几年,便去世了。
有一年清明节,我回家给奶奶上坟,偶然遇到了也回来上坟的小寨。小寨境况还不错,初中毕业时考取了一所中专,毕业分配到了一家毛纺厂当技术员,已经结婚生子。
我说到他哥大赛,如果活着,也该有家有业了。
他用木棍拔弄着纸火,不屑地说,唉,他就死在那张嘴上,也是活该。然后又发现真理似地,认真告诉我,人其实知道自己活多久,我哥知道自己活不长,才那样拚命寻好吃的,吃够了他那份,人便完了。
他的话一出口,我脑子里又出现了大寨当年的样子。
我想,他说得也许有些道理。明白这个,也许就是小寨对他哥最好的怀念了
当天夜里,躺在老家的床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见我东西两家邻居的院子里,又传出了那两个母亲的声嘶力竭的呼喊声。
一转眼,却又是与小寨上坟的情景。正在我们说话的时候,那纸火却噌地窜了起来,引燃了边上的枯草藤蔓,转眼扑上了坟边的那颗小松树,眼看火焰升腾,一场大火把我们裹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