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阿姨的好日子

《礼记·郊特牲》有云:“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

这部春秋时的儒家经典至今还对遵循传统的中国人有着深远影响。


朱阿姨68岁的时候,丈夫因肝癌去世了。她心里有一丝悲伤,但更多的是解脱、惶恐和茫然。

悲伤是那么理所当然,毕竟两人结婚已经超过四十年了,人生大半的日子,过得不论好坏,已经习惯了彼此的日夜陪伴。

老夫妻两个人住在二十几平方米,位于市中心老弄堂的一个阁楼里,阁楼位于老房子的三楼,每天在斜角差不多只有30度的木质腐朽楼梯上上上下下,每踩一步都嘎吱作响,望着黑洞洞的狭窄楼道,让人想吟一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在替儿子还了几万块信用卡卡帐,家庭收入进一步符合了本地政府划定的低收入家庭的收入标准后,为了能给儿子准备套婚房,老两口咬牙掏出了最后的一点积蓄申请购买了经济适用房。当时的邻居都说朱阿姨的苦日子终于还算有点盼头,至少不用再整天楼上楼下跑,在老楼的公用区域洗衣做饭了。

谁知朱阿姨说:“不搬,现在住在这么好的地段,出门就是市中心,到哪儿都方便,谁要去住那穷乡僻壤的乡下楼房,更没有几十年的邻居陪着聊天。”

听到的人表面一脸认同,一转过身,翻了个白眼儿道:“肯定是她家死老头子不愿意!”

说到朱阿姨去世的丈夫,知道的人不是敬而远之就是皱纹摇头,不讲理的暴躁脾气是远近闻名,自己的兄弟姐妹也已断交多年,连带着朱阿姨的亲戚们看到他也绕道走,生怕哪句话触到了他的霉头,被搞得下不来台,之前不是没有发生过,所以能避则避。久而久之,朱阿姨夫妻俩儿被与世隔绝在了这个小阁楼里。准确地说,自退休后,朱阿姨的丈夫就过上了“阁楼里的公主”的隐居生活,朱阿姨是他唯一的对外联络人,虽然偶尔的外出活动也就是买午饭吃的包子或是在楼下和邻居闲聊几句,但时间一久,丈夫仍会打电话或是直接从楼上催促着她回家。

朱阿姨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着她的丈夫转。晚上早早上床,睡到早晨两点起来烧水,再睡个回笼觉,五点起床给丈夫做早饭。丈夫五点半醒来,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吃上早饭。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启发,自从退休后,朱阿姨的丈夫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五点半和中午十二点半,严格遵循过午不食的原则,早餐是主要摄入能量和营养的一餐,午饭一般就是一个包子就打发了。所以要是没睁开眼就吃到能入口的早饭,那朱阿姨的一天,和整幢楼里住户的早晨就全毁了。如今没有了丈夫的早晨,是不是能睡个好觉了呢?

但朱阿姨在丈夫去世后,她一宿一宿地睡不好觉,没有了丈夫“掏心掏肺”的咳嗽声相伴,身边的一切都变得太安静了。安静得她总觉得黑暗的角落有双眼睛一直在看着她,让她心慌意乱,她忍不住一遍遍地回忆丈夫去世前后的情形。

一切都发展得很快,原本以为是长年累月的咳嗽摧垮了丈夫的身体,在咳血了好几次之后,不得不去医院进行检查,但医生却说是肝的问题,让她们做好心理准备,穿刺结果让一切尘埃落定了。没有人说要拿出钱来拼个万一,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回到了小阁楼里,这时候朱阿姨再不会在人前骄傲地说:“我们一个月生活费只要一千块,一年我可以存六万!”而只是默默地给丈夫配了点中药,象征性地吃着。丈夫的双腿渐渐肿胀起来,以前的鞋再也穿不上了。在一连几天没有胃口,恢复正常进食的当天下午,丈夫毫无征兆地突然去了,那时只有她在身边。

她抖着双手第一时间给妹妹打电话,她已经是六神无主了,妹妹接到电话后,马上远程遥控她,告诉她接下来给谁打电话,怎么安排后事。之后她才想到要通知儿子,当儿子从自己租住的房子赶到家时,朱阿姨丈夫的遗体已被运走了。

朱阿姨就这样夜不成眠地挨到了丈夫遗体告别仪式的当天,久违的丈夫的亲戚们终于出现了,再加上自己的亲戚,乌泱泱占满了仪式大厅,大多数人,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或联系过了。有些人,此次可能会是她最后一次见,有些人要重新开始频繁地交往起来,这个葬礼好像是朱阿姨重回社交圈的一个契机,新的人际交往由此拉开了帷幕。

朱阿姨的亲朋好友也是这么想的,她终于熬到了当家作主的这一天了,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前题是要扎紧自己的口袋,千万别把手里的钱给了儿子。朱阿姨连连点头,口中称是,坚定地表示要把今后的日子过好喽。

仪式结束,出了殡仪馆大门,一行人准备步行去办丧宴的酒楼,大概要走二十来分钟。这时儿子贴过来说:“妈,我开车送你去酒楼吧,你这两天累了,又没睡好。”朱阿姨感动于儿子的孝顺与周全,高兴地跟着他上车了,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儿子发动了车子问:

“等一下谁来结帐?”

“你来吧,酒楼是你订的。”朱阿姨说。

“妈,我出来钱没带够,你先把今天收的钱交给我吧,我拿来付了饭钱,再帮你存银行。”

“哦哦哦,好的好的。”说着把钱交给了儿子。

等她吃完丧宴,身边的亲戚朋友都知道了刚刚还信誓旦旦的朱阿姨,转身马上把钱给了儿子,都颇为无奈都摇了摇头,“这苦头还有得吃啊~”看着她上了儿子的车,开始和儿子、儿媳妇住在一起的生活了,大家心里想:“总比之前和老头子住一起强吧。”

原来朱阿姨前两天实在是孤枕难眠,打电话给儿子,提出要和他到他和儿媳妇租的房子里一起住,儿子满口就答应了。

朱阿姨心里想,虽然和丈夫常年不交流,但儿子对他们都还是上心的,过年过节会买一大堆礼物上门,让她们在邻居面前倍儿有面子,谁不夸她儿子孝顺?

但朱阿姨老两口做得更是不差,平时省吃俭用还不是为了帮儿子还房贷,还想在身后给儿子留一笔钱,让他以后的日子过得更好。

朱阿姨的儿子现在就过得不错,经济适用房拿到后,顺利找了个比他小八岁的外地女孩儿结了婚,婚后也没住进经济适用房,而是租了出去,租金他们小两口拿着,房贷继续由父母还。小两口结婚多年没有孩子,这真是朱阿姨的一块儿心病,不知道带着儿媳妇跑了多少医院,砸下去多少钱,儿媳妇的肚子就是不见鼓起来,她常常愁得饭也吃不下。

小夫妻两没有固定工作。朱阿姨的儿子时常换工作,一不高兴就炒老板鱿鱼,扬言以后要做更大的老板,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好看。没钱了就偷偷问朱阿姨要点,或在网约车平台接几个单,度过难关之后,就又过起了悠闲自得的生活。而他老婆则因为初中毕业,文化水平不高,常年在超市打零工,经济一不景气,就是首当其冲的裁员对象。

所以朱阿姨大可以理直气壮地住进儿子家里,说不定过几个月,还能把位于市中心的小阁楼租出去,这又是一笔进帐。多年慈母的细心照顾,父亲去世后的最后一道阻碍也消失了,朱阿姨的儿子怎么又会对母亲不好呢?

因为租的房子里没有电视机,在周围也没有认识的人,手机也不能上网,朱阿姨的生活变得无比空闲和自由起来。

她先是到妹妹家里住了两个星期,期间去了好些个这些年本地新出的景点,她千年没有更新的朋友圈终于有了新动态,亲戚朋友们都看到了她的新面貌,如果能把眼底下浓重的黑眼圈去掉,可能就更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了。

回家陪着儿子和儿媳妇在麻将馆撕杀了一个星期,又去以前要好的同事家住了一个星期,回来继续陪儿子、儿媳妇在麻将馆里蹲着。

儿子时常会带她下馆子,吃她以前都没见过,见了也舍不得吃的各种吃食,日子过得像做梦一样,以前被困在阁楼里的生活仿佛已经离得非常遥远。

鲜血很快染红了这个梦,朱阿姨鼻子出血了,血断断续续地流了几个星期。她去医院看病花了几百块钱,还依旧不见好,于是选择向身边的人求助。

她打电话问妹妹:“老是流鼻血是什么原因?”

她妹妹就拉住回家的女儿,让她上网帮忙查查。”

“不用查就能说出流鼻血的好几个原因,比如气候干燥啦、鼻腔毛细血管脆弱、上火了、撞了、挖鼻子不当。”妹妹的女儿说。

“那也不可能流几个星期吧?”

“我不是医生,很难说出问题在哪儿,要知道这种常见问题的真正原因,还是得找医生。”

事情就此陷入了僵局,只好搁置一边。

过了几天,事情似乎真相大白了,朱阿姨肯定地说自己是上火了。儿子、儿媳妇喜欢吃车厘子,她也跟着吃。前两天,儿子又拿了让她吃,她刚拿起一颗,鼻血就喷涌而出。她咨询了其他人,说车厘子是热性水果,不能多吃,容易上火,所以她是上火导致的鼻血不止。

朱阿姨妹妹的女儿听了转述后说:“说不定是一下子变了生活环境,水土不服。以前太简陋了,现在太丰盛。”

朱阿姨啊,就像攀藤类植物,全靠别人的依附和支持才能找到攀爬的方向,不知道她的儿子能不能助她攀上更好的生活。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