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堂姐夫升了某鞋厂的经理,在我们村里算是混得很不错了,所以近两年,每次逢年过节串门子聚到一起,二堂姐就会有意无意地要在亲友们面前提起他老公,幸福感都溢出来了。
可能赚到了一些钱,人变得也很有底气,所以当我妈跟她提起我和妹妹放假期间曾去饭店当服务员时,二堂姐很是瞧不上我们挣得那点钱,“那又脏又累的,才挣那点钱,下次放假别去什么饭店了,你跟我说,去我们那鞋厂不比饭店轻松,一暑假两三千都不是问题,我们还能照顾着点。”她允诺得很坚定,而且允诺了多次,终于在大一的暑假期间,我和妹妹坐上了外地打工的大巴。
工厂很偏僻四周环山,空气里都是潮湿得感觉,远处清晰可见厂里得烟囱冒出的一柱柱得烟。
到了地方,二堂姐领着我们去了他们住的地方,她工作的地方,然后她又带着我们去了食堂、宿舍和上班的地方。
他们效率很高,很快地就办理好入职,开始进厂上班了。堂姐夫把我们交给了车间主任,据说是老乡,好像也是堂姐夫的亲戚,差不多一米七八的个头,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大叔。可能是个小领导的原因,为了显得威严,总是板着一张脸,穿衣打扮与车间工人明显的不一样,干净利索地很,在整个车间嘈杂凌乱环境的对比下,有些突兀。
车间是个大通间,好像没有空调,几个大风扇呼呼地吹着,吵得人脑壳疼,扫视一圈,四处堆着鞋盒子和一些机器,工人因为工作的分工不同四五人一堆的忙碌着。我们跟着车间主任进去的时候,他们也就抬抬头瞅了几眼,然后继续着手里的工作,后来了解到是大学生打暑假来了,眼神里又多了一些东西,说不清楚,可能是不屑?“大学生呀,细皮嫩肉的,娇贵得很,能吃得下这苦,看看能撑得了几天?”是嫉妒?“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书呆子!读书行,吃苦可不一定行!走着瞧吧!”嗯,反正感觉陌生又生冷。
车间主任给我安排在了一个流水线上,又把妹妹带到其他地方。第一天具体干了什么,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四五个人分坐流水线的两边,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很简单,不需要动脑子的那种,有个工作老手甚至可以分一点精力刷手机。
第二天,妹妹被安排去烫线头,车间主任可能觉得流水线上的活太清闲了,想安排我粘鞋底,就是用药水把两层鞋底粘在一起,结果出师不利,不小心把胶水撒到我胳膊上了,我痛得不行,那个车间主任也吓得咯噔一下,他只说药水很厉害,但是没有教我具体怎么用,再加上他还没开始教我就一脸嫌弃的表情让我很紧张,虽然及时清洗了,右胳膊还是肿了。于是,我又回到了流水线上。
下了班,发现妹妹的胳膊被高温枪烫伤了一大片,创面很严重,看着就心疼,她也是男孩子性格,只说没事,做了简单的消毒,也不当回事,我想着该去买烫伤药,奈何身上全部家当7块5毛钱,附近也不太熟悉,只好明天再说。
傍晚的时候,二堂姐给我们买了拖鞋,送来了一床被子,可是那一夜仍然很冷。
第三天的时候,我跟流水线上的几个人慢慢熟悉了,偶尔会闲聊几句,我的左边是个四五十岁的阿姨,忘了是哪里人,她是个朴实、安静、温和的人,声音跟她的外貌很不相符,听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一些,跟我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的,又因为我听不懂她的方言,她就一遍遍耐心地重复给我,就感觉是一个母亲在看她的闺女,满脸慈爱,我很喜欢这个阿姨。
对面是个大个子,因为又高又胖,周围的工友都喊他“胖哥”,胖哥一开始对我有情绪,懒得搭理我,很莫名其妙,后面终于找到了原因。
那天闲暇时,从不主动跟我说话的胖哥似有挑衅地问我:“感觉如何?”我觉出那味儿,淡淡地回了句:“爽!”他对答案有些不满,说我是三分钟热度,我没好气地说:“咋滴,瞧不起人呢?比这时间还长还苦的都干过,还会怕这工作吗?”他这才变了口气,说他自己曾被大学生看不起。我一时无语地很,很不爽的是他不该拿我撒气。不过说开了,大家就不必那么拧巴了,他总算可以很真诚地和我说话了,他说:”你这一个假期可以赚个电脑呢!” 我也给了台阶,很礼貌地回复了他。
胖哥旁边的大叔是个哈萨克族人,可能是因为语言沟通不是很顺畅,所以他很少开口,只埋头干活。他给人的感觉还是很和善的一个人,虽不多言,大家都还是很尊重他。
怪大叔的右手边是个老油条,三四十岁的样子,瘦削的身子,弓着背一米七左右的个子,配上油嘴滑舌的嘴脸、吊儿郎当的样子,实在不能让人喜欢。每天到了流水线上,嘴巴就巴拉巴拉不停歇,手里的活是能少干点就少干点,怪大叔尤其讨厌他。
不过说起来,讨厌还是喜欢都没什么要紧,因为我们在这里和这群人的相遇都是暂时的,谁也不会留谁的联系方式,即使他们在一起工作了很多年,除了本身有些关系之外,下了班谁也不会打扰谁,而我们,暑假结束,更是不会再有联系了。
我们同在这一方天地,却又都各有天地,想到此,就觉着人生奇妙得很,就这样,又过去了一天。
第四天,我和妹妹起得早,打算去厨房做点饭,门锁了,附近没见到银行,也没有办法取钱,只得掏出打算给妹妹买烫伤药和过敏药的钱买早餐,七元五毛,哈哈,可怜了,心里一阵心酸,心疼我妹妹。
吃完饭,时间还早,本想看会儿书的,但体力不支,又躺了会。昨天,还是妹妹帮我洗的衣服,生活方面竟然还依靠上我妹了,要知道在家里,还真没指望过妹妹能给我洗衣服,没想到在他乡,妹妹适应的比我还快。
又到了流水线上,那个老油条突然问我:“如果生活里没有钱了会怎样?”当时挺惊讶的,怎么这个没有一点正经的人会问我这么正经的问题?我说:“我想不出来,那是共产主义,但是目前还没到来!”。他愣愣,好像听不懂我在瞎扯什么。他又问我喜欢什么,我说我喜欢的东西很多,他让我举一两个,我说:“人的欲望无止境,我举不出来。”他说我有野心,其实我是不想跟他这么正经的说话,主要是我对他只顾着说话不干活反感很久了。胖哥说看到他就有看到大海的感觉,这话有些重了,所以我是趁他不注意时偷偷点的头。
中午下班,吃凉的剩饭,吃完了和妹妹去转超市,钱还是没取,兜里还是几块钱,在超市里,妹妹大声喊着东西好贵,然后我们一起大笑,我们为吃一块五的挂面还是三块五的挂面争论,边争边笑。超市老板盯着我们看,不知道是担心我们会偷东西、还是对我们的贫穷感到吃惊。
晚上,二姐给炒的菜,又让小雨带我去买馍。回来时,发现米竟然没煮上,等了半天,终于吃上在泽雅的第一顿正经饭了。那些大人们总说我们菜好少,大有同情之意,我和妹却很知足,开心得很。
夜班的时候,一起工作的阿姨给我分了个香蕉,和她聊了很多,挺好的,又挨过了一天。
述无可述了,就直接跳到第八天吧!
那天,大庄的老乡大叔今天不在状态,疲倦了,烦了,困了,温州的大叔也骂得频频。他说这种日子无聊的要死,我当时就想:“你们两真不知足,工资算高的了,活又不重,嚷什么嚷,比你们累的多了去了。”
这时,温州大叔转向我和另一个小女孩说:“这个工作是最没有前途的,每天没别的,吃完饭就往这一坐,有前途的日子要自己去规划,自己去经营。”他如此真诚,我感受到了他的无奈,或许心里还残存着年轻时的不甘,以及对年轻时不努力的懊悔,对比之下,竟让我有些为刚才的暗黑心里感到惭愧。
其实这些话我在心里琢磨很久了,大叔的想法我是认同的,简单重复的工作上手很快,但是也很容易因为觉得乏味而有所懈怠。我清楚的知道我不能在这流水线上工作一辈子的,会疯掉的,这只是第八天,更不必说他们已经在这条流水线上工作了几年的人了。无法忍受这种没有波澜的几乎要静止的工作状态,人怎么可以就像一台机器没完没了地做一样的活呢?这不是在浪费生命吗?人生只此一遭,不应该是在有限的人生中去经历、去体验更丰富的事情吗?
但是,也有人确实能一样的工作干好几年,甚至一辈子,就像那个工作熟悉到可以一心二用的小伙子,还有那个烫线头比很多人都快速的小伙子,我甚至有些敬佩他们。说到底,可能还是人生来想要抵达的方向就是不一样的吧!
第九天,车间主任总不想我那么安逸的挣钱,就又给我换了工作。他又带我去剪鞋边的地方,结果大家发现我是个左撇子,一阵狂笑,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可气的是那剪刀吧,都是给不是左撇子的人设计的,我用起来真的很费劲且笨拙。
车间主任非要手把手教我用右手剪鞋边,这不是强人所难吗?而且大有占便宜之嫌,身边的女工看着热闹,没人说话。我强装硬气地说:“我就只能用左手,我就用左手!”争执之下,手被剪刀划了一道,“看你干活真费劲!”车间主任丢下这句话,气哄哄地走了。我本想忍住泪水的,但是他一离开,我的泪水就忍不住流了出来,太不争气了,身边的那群女工又开始安慰我起来。
她们说这主任就这样,别把他的话放心上,他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对家人好像也挺负责的,其实背地里花的很,经常私下里约厂里的小姑娘出去玩,他们悄悄指了一个打扮得有些火辣的小姑娘给我看,说她跟个主任私下经常约,我不知道是真是假,那个小姑娘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很活泼,也是厂里为数不多愿意给这个车间主任露笑脸的人,像是有几分讨好,反正这个主任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
之后又发生的一件事,更让我觉得他恶心。那天突然被车间主任叫出来,让我和那小姑娘一起抱着几盒样品鞋去给经销商验货。到了那里,沙发上斜躺着一个满面油光和满身横肉的老板,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脸上是不怀好意的坏笑。
我们把几盒鞋子放到他面前的地板上,他看了我们几眼,随后斜瞅了车间主任一眼“你不打开,我怎么看?”“你俩愣着干啥,快打开给老板验货啊?”车间主任下了命令。
只见那个小姑娘笑盈盈的开着盒子,超短的牛仔裤,还有一蹲下就春光大露的领口,直让我瞠目结舌,我小心提醒了她,但是她并不为意,还是正对着那个色迷迷的老板。我想那小姑娘是知道自己年轻貌美的,她好像很得意被选中干这差事,很明显那个老板对此也是很满意的,而我只觉得恶心,于是闷不吭声的背着他们开着盒子。
回来后,就听工人们闲聊说,这老板还就必须年轻姑娘送的样品鞋他才愿意验货,天哪,又恶心到我了。
在这个又热、又吵、又累的的工作环境下,我已经有几天吃不下饭了,每天下班勉强吃几口,然后就是猛一顿灌水,体重下来了,免疫力也跟着下来了,于是第十天的时候,有些感冒了。
平时感冒,我都不当回事的,但是现在体质不行了,硬撑了一天,感冒没挺过去,又发烧了,不想去医院,撑到中午,头痛的厉害,对面床铺的大姐给了我两粒退烧药,下午请了假,在宿舍里躺着,睡了好久,醒来的时候四点多了,感觉轻快多了,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就起床把妹妹的衣服还有自己汗湿的衣服换洗了。
给妹妹准备晚饭的时候,发现二堂姐之前提到过的那个热心的乡哥帮我把电饭锅的电源插上了,我添了些水。回到宿舍,烧又起了,浑身酸痛,爬到楼上继续睡,感觉昏天暗地的,动弹不得,从来没这么无力过。
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个身影在宿舍摸摸索索地,我以为是小偷,立马警觉起来,可是身子实在动弹不得,难道我没有关门?难道是妹妹不放心提前回来了?强行睁开眼问了句:“谁啊?妹你回来了吗?”“是我,我看你不舒服,我想着给你打瓶开水!”那人笑着回答道。
原来是管宿舍的大叔,他和他老婆住在一楼的楼梯口旁边,也是我们老乡。虽说是老乡,也就是二姐跟我们介绍的时候见过两面,如果是担心我这小老乡,让他老婆过来不就行了?他一个大男人,跑到女生宿舍是不是有点唐突了,我心下有些害怕,但是又怕是我想多了,就满怀感激的回他:“真是谢谢您了,不用这么麻烦的,等我妹妹一会回来打就行了。”大叔坚持拿了一个空茶壶走了。
我仍然一阵恐慌,一个人虚弱的躺在宿舍,很无力,也很没有安全感,幸好,我的一个叫文慧的舍友,她那天工作结束得早,知道我发着烧,就跑到五楼给我倒了一杯茶回来,让我洗漱下和她一起去医院,这样撑下去不是个法,我也不安心一个人呆在宿舍,就答应了。
我准备到二堂姐那里把我交给她管理的钱取回来,结果她一家去旅游了,我又不想借钱,所以就又回去躺倒。
晚上等着二堂姐他们一家回来,把钱取回来买了药,感觉好了些,然后和文慧去逛了夜市,给妹妹买了条牛仔短裤。
平安度过了一夜,谁知早上烧又起了,浑身无力,抬不起步子。这里医院少,药贵得吓人,我又撑了一天。
下午妹妹逼着我去医院,到了那里,量体温,还好不是太高,我想拿点药算了,妹跟我吵了一架,我知道她担心我,但我还是觉得我能扛过去,以前都是自己扛过去的。
站在药店的柜台前,接药的时候,突然有些站不稳,我扶了下椅子稳住身体没让妹见到。
那个医生的小女儿很漂亮,我打量着她,她抱着一面镜子,做着各种可爱的表情,还一边自言自语,自恋的很,我觉好笑,这样的年纪,真好!
下了夜班回来的时候,我吃不下饭,抿了点药。忽然觉得厨房好闷,我跑了出来,出来还是难受,我觉得自己要晕了,就喊了妹妹,妹妹刚好出来找我,我倒在她身上挤出一句话:“别上楼,去找二姐。”
当时很担心妹妹把我送宿舍去,因为宿舍近,而二堂姐住得比较远,但是二堂姐可以找到车,她是长辈,能有办法送我去医院。
那次,我扎扎实实的体验到什么是濒死的感觉,脑子是清醒的,但是身体被动一下就觉得粉身碎骨、生不如死,当时对死亡一点不恐惧,唯一的担心就是好怕自己死在外地,哪辆车愿意拉一个死人呢?多晦气,绝不能死在外面。
妹把我背到二堂姐那里,累得不行,堂姐已经准备要睡了,她叫了老板,跟他说了情况,老板试了下我的额头,让老板娘开车送我去医院,因为他喝了酒。
老板娘吓坏了,穿着睡衣也没换就开车带我去县医院,医院的医生让护士给我量了血压“70/35”护士报了血压值,随后医生和老板娘用方言说一通不知道什么内容的话之后,让赶紧送市医院。
老板娘回来换了衣服,然后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带我去了市医院。到了那里,已是一点多了。护士从值班室出来,头发凌乱,睡眼蓬松,一脸的不耐烦,我也很为自己给别人造成这么大的麻烦歉疚不已,吃力地跟她们说着:“对不起”。
护士没好气地让老板娘和妹妹架住我,扯过我的胳膊,冷冰冰地开始给我抽血,真的毫不温柔。我想如果是我,面对这么虚弱的患者应该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一定不能是这样的态度,我告诫自己。
虽然只是抽了几毫升的血,可我觉得我身上的血被抽干了,痛苦无以名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着。我喊着“别动、别动我”,但是老板娘和妹妹体会不到我的痛苦,我只好放弃挣扎,想着:“算了,反正怎么样都难受”。任由着她们驾着瘫软的我费力地回到座椅上。
没查出什么,可能是体液失衡了,或者是水中毒?我不知道我的诊断是什么,在输液大厅输了一夜水,人活过来了。醒来时,二姐夫换下老板娘和妹妹守了我一夜。
我一直身体还算不错的,大太阳底下跟着大人干农活也能坚持好大一会儿的,没想到挺不好意思的,竟然给妹妹拖了后腿,宿舍里的人都劝我回去,但这样回去太狼狈了,我不愿意。
养病期间,我送走了两个姐妹,顺便在外面多留意了几眼。那是苍碧连绵的山,是放眼逼人的绿,是让人无心去雕琢的错乱!在这里,你看不到白的云,任雨水如何用心地清洗,那山头上掀不去那乌黑的大帽檐,那山腰上斩不断那乌黑的丝绦。这里,注定养不活娇惯的生命,这里没有花。或许这里曾经山灵水秀,或许这里曾经安恬静美,没有现在昼夜不停的喧嚣,或许吧!但现在你问我在哪里,我会说:“瞧!就是乌云照着的那片地儿,还有那病态的绿”!
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真是一样的矫情,我挺讨厌这样的自己。我是来打工的,不是来旅行的,也不是来探亲的,这身子这么不抗造,一共就工作了十几天,生病三四天,工厂当然不会养闲人,万一养出个事故就更不好解释了。于是二堂姐做了说客,劝我回家。
唉,我这娇弱的花只好回到温室里去了。
总的来说,这段打工的经历还是很值得记录的,一下子接触了那么多陌生的生命,有的可爱、有的善良,当然也有讨厌的、恶心的人,但是站在十几年后的今天回看过往,我为生命中有这样一段插曲而感到庆幸,那段经历丰富了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