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镊子的手微微发抖,金属镊尖在青铜盒缝隙处投下细长的阴影。博物馆恒温恒湿的修复室里,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却盖不住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这是从叙利亚战区送来的最后一批遗物。盒盖上斑驳的绿锈间,隐约能辨出蝴蝶翅膀的纹路。当X光扫描图显示内部藏着金属制品时,馆长特意指定我来处理——全馆都知道我对蝴蝶文物近乎偏执的研究热情。
"咔嗒"。随着盒盖开启,银光刺破尘封七年的黑暗。躺在天鹅绒衬布上的蝴蝶胸针让我浑身血液凝固——左侧翅膀那道熟悉的裂痕,分明是被炮弹碎片击中的形状。
2016年4月,阿勒颇。
爆炸声撕开黄昏时,我正在废弃邮局二楼整理照片。气浪掀翻桌子的瞬间,玻璃窗炸成雪亮的刀雨。我本能地护住相机扑向墙角,却听见金属破空的尖啸。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降临。睁开眼时,穿着染血白大褂的男人正将我圈在墙角,他后背抵着的铁皮文件柜上,插着半截扭曲的窗框。消毒水混着他袖口的血腥味涌进鼻腔,他胸牌在尘埃中晃动:顾明舟,无国界医生。
"别动。"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右手还握着半支破碎的注射器。我这才发现左肩嵌着玻璃碴,鲜血正顺着白衬衫往下淌。他扯开急救包的动作干净利落,镊子夹着酒精棉按上伤口的瞬间,我疼得咬住嘴唇。
暮色透过千疮百孔的墙壁,在他侧脸投下细碎光斑。我注意到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一角银光,是枚断翅的蝴蝶胸针。正要开口,第二轮空袭的警报撕裂长空。
后来我总在深夜想起那个地下室。炮弹在地面炸开的闷响中,他借着应急灯检查我伤口,胸针不知何时别在了我衣领。当我说要拍下医疗点现状时,他忽然用沾着血渍的手掌盖住镜头:"知道为什么蝴蝶能穿越暴风雨吗?"
不等我回答,头顶传来建筑坍塌的轰鸣。他猛地将我护在身下,石膏碎块暴雨般砸在他后背。在飞扬的尘埃里,我听见他带着笑意的气音:"因为它们会把伤口变成花纹。"
此后十七天,我镜头里全是他的背影。在临时手术台前佝偻成虾米的脊背,蹲着给难民儿童分糖果时绷紧的肩线,还有深夜撰写病历时长睫投在纸面的阴翳。某次停电的夜晚,他借着手电筒的光,用手术钳一点点修复那枚胸针的翅膀。
"这是我在雅典旧货市场买的。"火光明灭间,他的轮廓温柔得不像在战地,"等这里结束,我带你去圣托里尼看真正的海蓝。"
但我终究没等到那个晴天。第五次停火协议破裂那晚,总部急电要求我立刻撤离。医疗站外,暮色中的石榴树正在开花,他往我背包塞进最后一块压缩饼干时,指尖擦过我后颈的温度比炮弹更灼人。
2019年3月,我在雅典考古博物馆看到那枚胸针的捐赠记录时,修复室顶灯突然爆出火花。玻璃展柜里,修复完整的蝴蝶翅膀下多了一行小字:给会穿越暴风雨的夏栀。
泪水砸在鉴定报告上,晕开2016年4月的时间戳。当年仓促离别时,背包侧袋不知何时被塞进泛黄的明信片,圣托里尼的蓝顶教堂背面,是他未写完的希腊文诗句。
此刻我颤抖着取出青铜盒最底层的信封。牛皮纸上的字迹被岁月浸透,却依然能辨出那句:"当博物馆的蝴蝶再次振翅,你会听见七年前没说出口的..."
修复台射灯突然暗了两秒,再亮起时,玻璃窗映出我身后的人影。他白大褂口袋里银光闪烁,转身时带起的风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