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已经离开我们五年多了。五年来，我还是会经常梦到她。梦里的外婆还是从前的样子，满头银丝，慈祥温暖，絮絮跟我说着家常儿......这样的梦总让我恍惚，梦醒后总要怔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外婆已经离开了。
外婆家在北京市西北部的小村子里。我出生40天就被抱到外婆家，由外公外婆带大。小时候，外公一喝了酒就会笑眯眯地对我说，“从这么长儿就来了，现在长这么大了。”边说还边用手比划我来时的身长。还总是给我描述我九个月就会走路时的情景。
外婆虽是老一辈人，却也上过中学。只不过因为家境贫寒，最终辍学了。她还做过代课教师。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做了一些卡片教我识字，为我做好启蒙教育。认识的人们总是说我小时候一分钟也离不开姥姥，只要一看不见就马上鬼哭狼嚎。
年幼的时候，外婆每天早上带我去遛弯儿，摘野菜，采蘑菇，拾柴，有时候也会捡运煤的卡车洒在路旁的煤渣。每逢捡到大块煤渣，我都兴奋的大叫。那种简单的满足与喜悦，是许多年以后的我再也找不回来的。春天来了，外婆就会带我到果树队看桃花，每逢那时，我的心都会雀跃起来，那是小小女孩儿对未来的憧憬与期冀。即便今天，我最爱的花依然是桃花，因为它美得热闹喜庆，带着红尘烟火里的温情，也寄托着我对外婆的深深思念。秋天到了，我们就到果树队捡人家摘剩下的苹果。天气暖和的下午，外婆带我去街坊家串门。有时候一群老太太打牌，外婆总是赢少输多，我在旁边急的直嚷嚷。
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外婆总是蹬着她的小三轮车，跟着爸爸妈妈带我四处求医。我还不懂得心疼她，总是坐在她的三轮车上。有一次，寒冬腊月，大西北风呼呼的吹，外婆根本骑不动，就下车推我走。 很长一段时间，外婆每天陪我到医务室输液，一直输到下午六点。医务室的阿姨给我拿一本特别厚的故事书，我一只手输液，另一只手翻书给外婆念。外婆边听边和我讨论故事的情节。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些故事的名字：西施和郑旦比美；孙二娘改嫁武松等等。我还问外婆：“姥姥，您说西施和郑旦谁好看呢？”外婆说：“那哪儿知道啊，都没见过。”医务室的阿姨说：“我觉得西施更好看，因为西施是四大美女之一，而郑旦不是。”有时候外婆想起家里有活儿，就先回去，我就总不让。偶尔回去，我就总盼啊盼啊，盼着外婆赶快回来。
后来我在儿童医院住院，那时候交通还不便利，外婆也总是跟着爸爸妈妈坐火车、挤公交地铁辗转来看我，还给我带来她自己种的草莓。我五月住院，出院时已经六月，满院子的花都开了，到处都是蜜蜂，阳光耀眼，外公在客厅见到我回来，躲进了里屋哭。
外婆喜欢花，总是在院子里种满各色花朵。初中时看《还珠格格》，我也学小燕子洗花瓣澡，把花瓣摘下来洒在浴盆里。表弟凑热闹，也帮忙摘花，急得外婆直嚷嚷。后来我喜欢上竹子，就总撺掇外婆给我找竹子。终于，外婆管街坊要来一棵做扫帚的毛竹，种在我的窗下，那棵毛竹与我想象中的蜀南竹海的又高又翠的竹子截然不同，一直被我厌弃。外婆有几分无奈地说：“我管他要，他就给我这么一棵。”那时我参加时事竞赛，放学后老师还要给单独辅导，冬天天短，到家时天都黑了，外婆总会在胡同口等我。有时候外婆做家务，换外公拄着拐杖在门口等。前些天读王维一句诗：野老念牧童，依杖候荆扉。我想起那时的情景忍不住落泪。
我家胡同口有几块大石头，平坦光滑，在我小的时候，每天下午有一排老头儿坐在那里。我放学回家，就看见他们在山南海北的聊天儿，我总是很快的走过，生怕哪个姥爷、太姥爷叫住我，考我问题。后来，胡同口的老头儿越来越少，渐渐地只剩下一个了，而那一个也因为孤单不怎么出来了，只剩下几块大石安静的坐落在那里。岁月匆匆，正如归有光所说，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高中时，我开始带着外婆去香山、植物园、颐和园、北海公园等地方玩儿。如同年幼时，外婆带着我去这儿去那儿。外婆很高兴，回来后还有意无意地和其他老太太炫耀。有一次，妈妈对我说：“你姥姥毕竟七十多了，不要带她出去了。”之后我就没再敢带外婆去玩儿。那年的国庆节外婆不无遗憾地对我说：“今年十一哪儿也没去。”我只有沉默。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外婆的头发全白了，满头银丝看起来倒也漂亮。我带外婆去逛街，公交车上有人假装看不见外婆，也有好心的年轻人给外婆让座。我连声说谢谢。
大学时，外公早已去世，外婆腿疼，走不了路，白天又一个人在家，我急得不行，生怕外婆有个三长两短，都想休学回来陪外婆。那时候每到周五我归心似箭，恨不得旷课回来，而周日回学校的时候却迟迟舍不得走，总是爸爸催几次我才肯走，走的时候心情十分低落。特别是冬天，换乘公交车的地方，漫天的尘土卷着白色的塑料袋，天寒地冻中一群人在等车，每来一辆车人们就蜂拥而上，我心里的感觉说不出是苍凉还是凄凉。
回来时心情就反过来了。因为公交车只到我们村口，所以每次我回家都打电话让爸爸骑车到村口接我。有一次我打电话后好久也不见爸爸来，我一个人边生气边往家走，走到半路上见外婆骑着三轮车来了，说是你爸爸不在家。我所有的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内疚。
大学毕业那年我家盖了南屋，我有了自己的房间，可是起初我都不适应，因为身边没有外婆了。那一年舅舅一家也搬了回来，人口多了，人气旺了，外婆更高兴了。特别是白天舅妈也在家，我也放心了许多。
外婆和二姨跟着村子里的旅游团去天津玩儿，回来给我买了珍珠粉和珍珠项链，我一看就觉得那珍珠很次，而且整个项链很短，戴上勒脖子，外婆遗憾的说：“短了吧？买短了。”我说：“没事，正好正好。”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面上的神情却是对那项链的不屑，我将它扔进盒子里，一次也没有戴过。
我的婚礼是在青岛办的，因为外婆年纪大了，就没有带她去。外婆总是说想看看我婚礼录像，可我总觉得自己那天表现很差，加之不好意思，一直都没有给她看。后来想给她看却又因为种种事情忘记了。这也成为我的遗憾之一。回北京请女方亲戚吃饭的时候，没有退休金的外婆给了我八百元做贺礼。
我结婚后外婆也非常疼我先生，外婆知道他喜欢吃韭菜，每次我们回去都去地里割她和爸爸妈妈一起种的韭菜。每当我欺负我先生的时候，外婆也总是给他撑腰。
有一年我先生去希腊出差，我回娘家住。每天下午我在算数学题的时候，外婆总是到我房间里来，坐在我的床上跟我絮絮的聊些家常，东家的西家的。我一边算题一边嗯啊的答应着。然后外婆起身走了，我反应过来，说：您怎么走了？外婆说：我看你学习呢。我说：没关系，我可以边和您聊天边做题。外婆于是转身回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地有了自己的生活，和外婆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可外婆对我依然如故，见我爱吃什么，就总是买给我吃。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得骄奢了，不大看的上外婆买来的东西。
我说：姥姥，您明天早上去早市帮我买双鞋垫。果然第二天早上就买回来了。无论让外婆帮我买什么，外婆从来不会忘。
看着外婆背的包总有几分眼熟，原来都是我淘汰下来的。
偶尔的，外婆也会抱怨我，你现在都不上我这屋来了......我很惭愧，尽量多陪陪她。
外婆最喜欢跟我聊天，喜欢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讲她的爸爸，讲她小时候的伙伴。
外婆是家中的长女，深受太姥爷的宠爱，太姥爷编席卖了钱，就总给外婆买一些头绳啊，笔、本的。外婆也得以在那个年代读书识字，甚至还上过中学。在我小一些的时候，外婆总是对我说：“我爸爸疼我就跟你爸爸疼你一样。”外婆总是这样说。我想她是想太姥爷了吧。有时候我们一起躺在炕上，外婆就会给我讲她小时候在宣化的事，太姥爷在日本人的工厂里做工……村里的很多人都披着被子下窑……很多人都冻累而死……
我有的时候就想应该让外婆仔细的讲一讲，将来我把这段历史写下来，说不定还可以出书呢。
外婆也常说一些家长里短。我家有一只黑背，叫贝贝，外婆对我抱怨说：“它一来把小黑（小黑是我家之前的一只狗）气死了”。我说：“您喜欢小黑吗”？外婆说：“小黑比它听话多了。这狗不听话，总是到处乱跑，往东边跑，往西边跑，往南边跑，我也追不上它”。外婆的声音抑扬顿挫，仔细地给我描述当时的情景，我就哈哈的乐。外婆还对贝贝喊：“再乱叫，明儿个把你卖狗肉馆去”。以前我家的小黑生病了，还是外婆骑三轮车带它去横桥村医好的。难怪外婆跟小黑的感情更深。
有一次我和妈妈逛商场，因为购物比较多，赠了一个戒指。我把它给了外婆，外婆说这肯定挺贵的吧。我惭愧的说：是商场赠的。后来外婆去世的时候手上还带着这个戒指，我看到它，就忍不住嚎啕大哭......
外婆去世那天空气是重度污染。到处都是霾，看上去就像是寂静岭。或许连天公也心情惨淡吧。
帮忙整理遗物的时候，看到外婆在柜子里收了两双鞋，都是九成新的。其中一双还是我跟着买的。外婆平时一定不舍得穿。我想起买鞋的时候，外婆说：“这鞋我能穿到死了。”我当时只当是玩笑，整理遗物时看见，眼泪又簌簌而落。
我记得还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因为村子里有人去逝，外公外婆聊到死亡的话题，我当时问他们什么叫做“死”，他们告诉我说每个人都会死，我天真的继续问，那你们呢？外婆说我们也会死，每个人都一样。我听到以后马上热泪盈眶，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是不能接受外公外婆死的，那简直就像天塌了一样。
杜甫有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外婆去世的突然也就格外的让人想念。现在我回村子，见到很多年轻人都不认识，而那些看着我长大的老人也大都不在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愿外婆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切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