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对萧红的了解并不多,只是在高中时读过她的作品《小城三月》,现在已有些淡忘了。前些时日,偶然读到她的一篇散文——《永远的憧憬与追求》,不禁被深深震撼,便一口气读完了萧红的散文集。读罢,最深的感觉就是真实。然而,当我将这本散文集又接连读了两、三遍时,我发现,“真实”一词并不能很好地诠释萧红的散文。萧红散文的最大特点,便是她在现存环境中展现的本真之感。她将这种本真之感注入散文里自己的精神中,形成极富自身色彩的理想文化人格。这种理想文化人格使萧红的散文极富自叙性和现实性,流露出独特的、自我的精神内核。
萧红散文中的理想文化人格并不是无端地、随意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萧红巧妙地运用了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中的事物,将作品中自己的理想文化人格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家:理想文化人格的栖居之地
栖居之地从来都不是单一的,可以有一个,也可以有几个。萧红在现实生活中的家便是如此。对于萧红来说,她的家也许并不算栖居之地。毕竟,栖居一词,恬静、轻灵,有一种安详、与世无争之感。倘若只是为居住而居住,为活命而居住,那人拥有的应当只是一个暂时容纳自己的场所,而非栖居之地,更不用说家。家,原是人类生活方式的必然要求,也是居住文化的重要载体,但是对于萧红短暂的、颠沛流离的人生来说,有“家”谈何容易?
在萧红的众多散文中不难看出,萧红赋予了散文中的自己极为强烈的恋家情结,当然,从这一层面看,家还停留在现实生活中的居住场所。正如《失眠之夜》所说:“为什么要这样失眠呢!烦躁,呕心,心跳,胆小,并且想要哭泣。我想想,也许就是故乡的思虑罢。“接着,作者用大段的笔墨回忆家乡的秋天、家乡的蒿草、家乡的凌河。字里行间充满流动、温柔的情怀,着实引人入胜,令人不禁憧憬起这样美好闲适的生活。然而正当我们回味之时,作者笔下话锋骤地一转,写道:“坐在驴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听着的仍然是别人的故乡。”对于萧红来说,在她苦难的人生中,家是唯一能够给她慰藉的地方,但是,由于接受了西方文化的洗礼,萧红的思想逐渐富有追求自我的色彩和反抗意识,她将这种意识赋予散文之中,形成她理想文化人格的一个方面。她与自己的父亲站在天平的两端,却始终无法均衡,她无法忍受父权至上的暴虐,宁愿选择背井离乡,去追求自己的梦想(《永远的憧憬与追求》)。抛却了良好的生活条件,摒弃了家乡的山山水水,的确证明了萧红追求自我的勇气,却无法斩断自己对家本身所饱含的情怀。海德格尔曾说:“人在异乡,体会到的不是寂寞,而是孤独。”舒适地栖居在家中的人们,并不难感觉到寂寞,但绝对想象不出这份孤独。寂寞是人的一种心境,一种感觉,一种需要人宽慰的心理状态,而孤独有某种特别的原始的魔力,是将我们“整个存在抛入所有到场事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
萧红所体会的正是这种孤独。这种孤独也被灌入其理想文化人格中,成为其理想文化人格的一个因素。
在异乡,萧红虽要追求自我,但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便是生存。关于离家后的生存状态,萧红曾在多篇散文中进行过阐释。其中“饿”和“寒”一直是苦缠着萧红的两大难题(在《雪天》、《饿》、《飞雪》、《借》等多篇散文中均有提及)。《饿》是我极喜欢的一篇文章,文章将“我”因饿而想偷的心理状态写得恰到好处。“我”深知偷是一件可耻的事情,然而,在严重的饥饿面前,“我”几乎就要屈服。躺在床上时,“我”睡不着,脑海里浮现的一直是别人门上挂着的“列巴圈”和牛奶。当我忍不住起身靠近时,“我”对自己说:“我饿呀,不是偷呀!”但是,理智战胜了情感,这第一次,“我”挺过去了。然而不久之后,由于饥饿的折磨,“我”又想去偷了,这一次,“假若我有母亲,母亲也是我的敌人。”多么直白的话语!在现实之中作者绝不会轻易表现这种情感,但在散文中,作者将这一思想融入理想人格中,展示了自己的真性情,轻而易举地展现出“我”当时饥饿难耐的程度之深。虽然最终“我”忍住没有偷,但是这两次对于“偷”的行动的描写,足以反映萧红在异乡生活的本真状态,这是艰辛的、困苦的、需要坚强的意志和不屈的精神才能走下去的生存现状。萧红的理想文化人格,正恰恰具备这一系列的意志和精神,才会直面这艰辛的生存状态。
对于萧红而言,“家”当然并不仅仅停留在现实生活中的居住场所。这个“家”更是扎根于萧红的理想精神世界的。她要求自己现实生活中的家处于本真状态,她同样希望自己作品中的理想文化人格也存有一个本真的家。萧红是一位勇于追求爱的女性。正是由于“爱”的牵引才会有“家”这个涵义。萧红的一生都在不断地尝试着建造一个符合自己内心对爱的呼唤的理想化的“家”。毕竟,童年时期对爱的缺失会唤醒她追逐爱和幸福的本能。不可否认,萧红的童年,衣食无忧,物质生活充足,但是金钱买不来爱,也买不来温暖。在那个仅仅有着家的躯壳的地方,唯一疼爱她的就是她的祖父。祖父去世后,在暴虐、残忍的父亲的主宰下,萧红再也不愿待在这个冰冷的叫做“家”的空壳内。1930年秋天,萧红逃离了那个封建专制的家,来到了哈尔滨寻找真正的爱和温暖的家。然而生活给予她的却是两场绝望的爱情。没有完满的爱做基垫,哪里能有温馨的家。因此在萧红三十一年短暂的生命中并未找到真正意义的精神家园。她对家的渴求永远只能是一种追逐的形式,却终其一生都没有达到圆满的结局。从最初的离家到最末的无家,我们不得不承认,萧红虽然一生有家可居,然而却始终没有成功地构建出自己的精神家园,她的家永远是精神世界中的游离状态。
二.生活:理想文化人格的心灵感悟
读萧红的作品,我有一种真实、纯净之感,仿佛句句都是作者内心淳朴的声音。我想,这与萧红创作的素材大多来源于她的真实生活体验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萧红的作品中,散文与小说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其小说中蕴含散文美(如《小城三月》开篇便是一大段优美的景色描写),散文中又极富情节性。但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都带有一定的自传色彩,似乎每部作品都投射了作者本人的影子。萧红写作,写的是生活,写的是来自理想人格深处的感悟。也许是因为自己有着不幸的童年经历,也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冷酷地对待社会底层的民众,她在现实生活中无法阻拦,于是在作品中总是充满正义感,充满对社会下层劳动人民的同情与关爱。
倏尔想到一篇《小偷、车夫和老头》。这篇散文很短,但读来却深有体会。小偷偷木柈,车夫反复骂小偷不要脸、贪多不厌。然而到达目的地后,车夫却主动问乘客讨要几根木柈,挑了大而粗的,并连着木皮儿一起拉走了,却不说自己贪得无厌。老头来给乘客锯木柈,乘客为老头买了面包,算账时老头却主动归还买面包的钱。小偷、车夫、老头,都是当时底层社会的民众,但这三种底层民众,却有着极不相同的人格。小偷老头木柈,固然不对,但迫于生计,也令人心酸。车夫专找别人的不是,却从不自我反省,是令人厌恶的形象。老头,虽然穷,但心地善良,不贪便宜,是作者所歌颂的、赞扬的人物,也是作者所追求的理想化人物。这三个人物都来源于生活,经过作者的塑造,通过这三种人物把当时社会生活的情状表现的淋漓尽致。作者对老头表现了由衷的敬佩之情。其实,萧红的众多散文都是对简单生活中琐事的叙述,其语言平易近人,充满生活气息。人们虽读琐事,却不觉得乏味,反而能从中领悟很多深层的道理。
为什么一些小事在萧红的笔下却能体现另一番风味?这可能跟她从小到大经历的苦难有关吧。就如《永远的憧憬与追求》中所说:“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是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父亲已是萧红的至亲,倘若连自己的至亲都对自己无情,这对一个孩子的造成的创伤可想而知。随着时日的推移,萧红对父亲的恐惧也与日俱增,直至后来“每从他身边经过,我就像自己身上长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在萧红幼小的内心深处,一定潜藏的难以排解的悲凉感,早年失母,没有父爱。要说她苦难的生活还有一丝温暖,那边便祖父对她的爱。每当被父亲打骂,萧红就会跑到祖父的房里。然而祖父也是无可奈何,能怎么办呢?自己已经是个力不从心的老人,但自己的儿子正值身强体健的壮年啊,他只能默默地安慰自己的孙女:“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祖父死后,萧红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虽然长大了也并没有“好”,但她并不后悔。在她十多年漂泊他乡的岁月中,生活阅历大大增加,她作品中文化人格的理想也在逐渐扩大,其目光不只是局限于自己曾经生活着的小城。她从父亲那儿得到的是冰冷与憎恶,她带着冰冷与憎恶离家而去。但同时,她还怀揣着祖父给她的温暖和爱,她对这温暖和爱,怀着永远的憧憬和追求。她将这两种情愫都用于生活和写作中,这使她的作品悲剧气氛与追求理想的情感相交融。她把自己二、三十年来对生命的体验与感悟刻在了纸上,刻在了他所塑造的理想人物上。
萧红的笔下出现过各种人物,这些人物并不是她原原本本的自己,也少见那些位高权重的富贵阶层。她所描绘的,往往是那些终日辛苦劳作,却最容易被人们忽视的社会最底层的人民。她写小偷、写车夫、写工匠、写家庭教师,写那些饱受磨难却不为人知的灵魂。在他们身上,萧红努力去发掘爱、发掘人性中可贵的一面,这点点滴滴的人格,也正是她一直追求的理想人格。这使她的作品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气质,一种源于生活的对生命的肃穆与热情。
萧红散文中的理想文化人格具有浓厚的自叙性质,她描述自己的经历,坚守自己的本真,不时地抒发自己内心的声音,从不矫揉造作,语言易懂且易让人动情。她直来直说,多感性直觉,用感悟式的文体回归生活的本真,这使得她的作品读来更为真实,这种真实使我们更易品察她笔下人生的苦痛与欢乐,使我们更易体验萧红自身的个性以及心灵的诉求。这种对本真生活的描写也使萧红的散文具有深刻的精神内核。由于她真实地裸露了人生,因而萧红的散文最大程度地袒露了自己的生活本真和心理本真,在《度日》、《飞雪》、《饿》这些文章中,我们都不难发现萧红融入其中的深刻的女性反抗意识和不屈不挠的精神。这些灵魂深处的潜在力量在当时流露出超群的气质,并不是任何作家都能达到的境界。
萧红,倾尽一生勇敢地眺望未来,她开辟的是一条属于自己的理想文化人格之路,她用贴近心灵的笔触描绘苦难的一生。但是,生活虽然苦难,她却从未放弃过反抗,正如她在散文《骨架与灵魂》中所说:“谁是那旧的骨架?是‘五四’。谁是那骨架的灵魂?是我们,是新‘五四’。”这位深受五四新文化洗礼的作家,把自身的理念植入作品之中。虽然在短暂的三十一年时光中,她的身心一直受到摧残,不论是爱情还是家庭,从未给她带来长久的幸福,然而这位坚强的女性,却一直在文字与生活中反抗着、探索着,努力活出自己的本真的、理想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