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年

“年兽可真讨厌,它破坏了整个村子……”

奶奶老了,讲故事时也是口齿不清,说完上一段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叙述了,小满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些难受,借口上厕所就从奶奶膝上离开,径直走到屋子外面去。

因为奶奶七十大寿的原因,小满的父母带她回到这个小镇,奶奶这十年来一个人守着老宅子,孤苦伶仃的,爸爸曾多次让她搬到城里跟他们一起住,可她却说什么也不肯,到现在见到小满时已经认不出她来了。

时光催人老。

已经是黄昏,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河堤上,小时候的记忆依然存在,可小城已经变化太多,岁月改变了她们,连一丁点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年关将近,河堤上人很少。她赶着吃饭的时间回了家,却意外地在自家门口发现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少年,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年纪,正朝院子里张望。她心里奇怪,于是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少年慌乱地扭过头,迎上她的眼睛,他的手上戴着一块奇怪的黑色石头,好像是什么动物。她也不出声,两人彼此安静地注视着对方。

最后是她打破了沉默。

“你是谁,为什么站我家门口?”

“我回来取一样东西。”

她狐疑地说:“你是小偷?”

“不!”他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一样东西忘在里面了”

“哪有人会承认自己是小偷的,看你穿得也不差,为什么要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虽说平常我奶奶一个人在家,你这样做也是不道德的。”

小满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掉头便进了院子。

“奶奶!你快检查一下家里丢什么东西没?“她一进家门就开始嚷嚷,”外面有人鬼鬼祟祟的,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

妈妈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小满你省点心吧,这家里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谁瞧得起啊,是吧妈?”说着看向厨房。

奶奶正在颤颤巍巍地为他们盛饭,没听见她说话,她于是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捏着她的耳朵大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莲你干什么!有气别往我妈身上撒!”爸爸一看,急忙冲过来打掉她的手。

小满知道,这次回来妈妈内心是千万个不愿意。妈妈年轻的时候,奶奶坚决不要这个儿媳妇,说她是千金小姐,一天只知道花钱,成天事也不干,娶进来就是个祸害,最后是爸爸在城里买了一栋房子,他们才搬了出去,只有爸爸过年的时候回来看她,可从小她就在奶奶家长大,这其中更多的细节她就不知道了。

其实小满是不太信奶奶当时会那样做,她在她的记忆里都是慈眉善目,毕竟是妈妈单方面讲的故事,肯定掺杂了一些个人情感吧。

吃饭的时候偶尔妈妈会冷着脸嘲讽几句,其余时间,他们都是沉默。还没吃完,爸爸猛地一拍桌子,“说完了吗,妈还在这呢,你不要太过分了!”

妈妈愣在那里,突然破口大骂,用尽了恶毒的词汇。小满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去,忽然眼睛就湿润了。

“一直吵,一直吵,有什么好吵的?都吵了十多年了还没吵够,倒不如离婚吧!”

她没敢看妈妈的脸色,牙一咬跑出了门。

老宅子后面就是一片森林,她躬身从一个裂口进去,疯狂地往前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一直流,最后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哭。

等她哭够了,往回走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她明明是朝前面跑的,结果一直往来时的方向走,却始终见不到小镇的影子,森林里面很暗,只有月光勉强照着路,到处都没有看不见有灯光,她开始慌了,走得越来越快,出门的时候忘带手机,又没穿外套,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阵阵寒意。

走着走着,她看着眼前的景物,惊呆了。

她又回到了方才到的那条小河边。

难道是她迷路了,想想这种小说里才会发生的情节,她不禁不寒而栗,战战兢兢地观察周围,都来不及哭了,感觉这里离小镇实在很远,心想不会有狼吧。

这个念头刚升到她心头,就被她连忙抑制住了,虽然在傍晚那个疑似小偷的少年面前她表现得毫无惧色正义凛然,可说到底她也才十七岁啊。

这时河对面的阴影处忽然传出悉悉簌簌的声音,她慌忙看过去,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大概是鸟吧,她迫使自己这样想着,这样的时刻千万不能自己吓自己,她定了定神,忽然看见对面森林的一处地方出现了两个绿色的珠子,不对,是眼睛,她被吓得纹丝不动,就这样僵持着。

“快跑!”忽然身后跳出来一个人,揽过她就疯狂地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小满听见身后传出一声可怕的狼嚎声,接着是涉水的声音,于是甩开他的手,也奋力朝前跑去。

可终究是跑不过四条腿。

那匹狼很快就扑了上来,他们的逃跑让它确定了他们是没有危险的食物,一点都没有戒备,那人从地上捡起一根竹子猛地劈向它,小满这才看清他的脸,惊呼道:“你是下午那个小偷?“

他来不及纠正她对他的定义,方才使得力道太大,那狼被劈懵了一瞬,可竹子也差不多不能再用了,他接着朝那匹狼的肚子补了一脚,又从地上捡起另外一根竹子以作防备,“我们快走,不然它肯定还会跟上来。”

于是他抓起她的手开始奔跑,小满看着他的后脑勺,忽然有些脸红。

少年是轻车熟路,这次很快就到了宅子后面,小满想到刚才的惊魂一幕,现在才开始后怕,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手往后一探,后背已经全湿透了,汗水粘着保暖内衣,难受得不行。

然后她才看着眼前的少年,又低下头,不敢看那一双澄澈的眼睛,不自然地说:“谢,谢谢。”

“没事,晚上别到处乱跑了,下次我可就不一定在了,先回家吧。”

她忽然注意到他的手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他见状连忙像触了电似的缩回去,“可能是刚才竹子裂开了,回去我稍微包扎一下就好了。“

她感到抱歉,“傍晚的事,对不起,我当时太刻薄了,而你还救了我,真的对不起。“

少年笑了笑,宽宏地摆摆手:”没事。“

“对了,我叫小满,你的名字是?”

“年,过年的年。“

她在心里默默揣度他的名字,听上去很奇怪,这大概也是个小名吧。

年朝森林里边指了指,“我爷爷守林,今晚我还要去帮他值班,那么再见了。”

“可是那里面不是有狼吗?”

“那你千万要小心点,还有,你到底要拿什么东西啊?”

“其实也不着急的,”他挠挠头,“暂时当作是个秘密吧,我先走了。”

“嗯嗯,再见。”

年说完也猫腰从开始那个裂口进去,小满朝那个方向看了好久,扭过头朝家里走去,刚才是有惊无险的,可是心里却陡然升上来一种极度的疲惫感。

她还是不想回家。

敲门的时候她尽量表现得很平静,可是却一直没有回应,她才开始觉得疑惑,依照他们得性子是绝对不会出来找她的,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城里的商场走丢,她跟着保安回来找到妈妈的时候,她还在化妆品柜台前跟导购员吵架。

小满从门旁的窗子向里面看去,客厅里的灯依然开着,但是他们都不在家。

她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们居然还是在意她的,至少不会丢下她不管,想着想着,她的眼眶又红了。

她从院子大门跑出去,却看见一旁的住户也纷纷出来,一见到她就惊呼:“找到了!”然后跑过来问她:“你奶奶呢?”

“奶奶?”

“她不是去找你了吗?怎么你都回来了她还没回来?”

忽然有个人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刚才有人看见她跑到森林里面去了!”

“那快进去找啊!这么大年纪,脑子也不大灵光了,真的出事了就麻烦了,还记得前几年那个老头……”那人忽然止住话头,有点尴尬地看了一眼小满。

那里面有狼,她知道的。

她也跟着冲了进去。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拿着手电筒在森林里面搜寻,却是无果。小满回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爸爸安慰她,让她先睡一觉,然后悄声走了出去带上门。还没闭上眼,她就听见外面传来两人的吵架的声音。

是她的错。

没有人责备她,甚至关于她自己一个人跑出去这件事上只字未提,可造成这一切,都是她的原因。她每每闭上眼,都是奶奶被饿狼叼去的可怖画面,到后面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竟然睡着了。

她梦见了年。

那是白天,年顺着森林里的那条河流奔跑,她在岸边笑嘻嘻地看着他,却不懂得他奔跑地原因,梦里的世界总是毫无逻辑的,她不一会又追赶上了他,然后年忽然转过头,眼里露出惊惧的神色,她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一匹狼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嘴里还带着血迹,发出令人发怵的嗥叫。

她睁开眼睛,全身被汗浸透了,她死命抓住被子,回忆渐渐变得不清晰的梦境,感到一阵寒意,瑟瑟发抖着,好长时间才完全清醒过来。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令人难受的画面,可脑袋却一直萦绕着,她看向窗外,时间大概已经中午了,她连忙起身跑到客厅,爸爸正坐在沙发上叼着烟头,一遍又一遍地叹息着。

爸爸已经戒烟了五年。

小满看见这一幕就知道了,奶奶还是没有回来。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妈呢?”

“回城里了,今早又吵了一架,她觉得是你奶奶故意走丢的,就是想怀疑到她身上。”

说到这里,爸爸叹了一口气,眼神变得迷茫起来,小满忽然觉得真的好可悲。

她顾不上说什么,套上外套就跑出门外。

她要找到年,他爷爷是守林人,或许能够找到奶奶的。

她一个人跑进了森林里,凭借零星的记忆朝那条河流跑去,正值严冬,抬头竟然是暖阳,森林里时而能见到一些人,无不是焦急的神色四处搜寻着。她记得小时候奶奶是一位很贤德的女子,那些大概是年轻时受到奶奶的恩惠的人,脸上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想到这里,她觉得更加难过了。

她在那条河流前停下,四处看了看,决定往下再继续走一段路,忽然听见有谁在叫她。

“小满?”

她循声望去,年正站在河流对面,她一下子有点欣喜,连忙招手让他过来。

那条河宽不过三四尺(尺是什么……),年轻车驾熟地踩过几块石头,安稳地到了她面前。

“你怎么又进来了?”年还是一袭白衣,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禁有些责怪。

她急切地说:“我奶奶走丢了,就是昨天晚上,她要出来找我,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也跑进森林里面来了,镇上的人找到现在都没找着,我怀疑她……”

说到这,她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都是我的原因,要不是我那么任性,她不会走丢的,她那么大年纪了,都怪我!”

年看见她哭,也急了:“别哭,你奶奶那么善良,一定不会有事的,要不我先试着在森林里面找找看,其实,也很有可能不在这里面。”

“你爷爷是守林人,我相信你的,如果你不帮我找到奶奶,我真的会自责一辈子的!”她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知哪里来的信任感,明明昨天晚上才认识,就像认识了十多年的旧友一样。

少年眼里忽然露出难以捕捉到的一丝落寞,但到底是隐藏得很好,马上说:“我说了答应你,就一定会做到!还有,如果到夜晚还没有找到奶奶的话,听我的,一定不要再进来了!这里夜晚很危险,还记得昨晚那件事吗,山上的狼会下来的。”

“我知道了,真的很感谢。”小满没发现他得异样,万分感激地冲他看了一眼。

“那这样,我们分头行动,我往森林深处走,你就在这一片寻找,好吗?”

“森林深处……那边没危险吧。”

“没有的,放心好了。”

“那好,那我先去找她了,再次谢谢。”

年笑了笑,照旧过了小河,小满也没有停留,立刻扭头加入到搜寻队伍中去。

两天了,奶奶还是没有找到。

镇上的人此刻都处于一种人心惶惶的状态,虽然明面上没有说,但是小满知道,他们都认为奶奶被狼吃掉了,有个叔叔偷偷告诉他,就在前几年,也有个老头也忽然失踪了,到现在都没找着。

传言森林往深处走,那边有一座大山,说是上面有饿狼,晚上会下山寻觅食物。

“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奶奶身上的,绝对绝对不可能!”她记得当时几乎是冲着他吼出了这句话。

那个叔叔眼神里面充满了同情之色,似乎还想要说什么,最后摇摇头走掉了。

说到底,她对这个小镇还是不那么了解,曾经发生过什么,有什么禁忌,她一概不知道。那些恐惧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无休止的噩梦。

那天下午,小满一身疲惫地准备回家,却刚好在路上看见年,他好像没看见她,行色匆匆的,她想了想,跟在他身后,却发现他朝着森林里面走,已经过了那条小河,不知走了多久,年跪在一座坟前磕了几个头,然后离开。

她对坟墓历来是带有某种恐惧的,没再敢跟下去,于是趁着太阳下山回到了自己的家。

后来小满遇见了小学同学慧,她一年级到三年级都是在小镇上念的书,慧是她的邻居,因为彼此的奶奶辈都是好友,所以她们常常一起上放学,当时小满去城里的时候,慧告诉她她还偷偷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

慧在河堤上叫住小满的时候她还没反应过来,她是小镇姑娘的标准打扮,朴素得不行,也不像城乡结合部的孩子,到她这个年纪都喜欢烫染得花花绿绿的,什么另类的服装都往身上套,可慧还是穿白裙子。

她们彼此盯着对方,忽然同时一齐笑出声来,分明是十年未见,她本应表现得欢喜,可是她太难过,难过到笑完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你变了好多。”慧说道。

“是啊,”小满轻轻说道,“你倒是,什么都没变呢”

记忆里慧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常常是不计回报地对别人好,不像她小时候,斤斤计较又总是心事重重。

虽然不了解对方的近况,但单从外表和气质就大概能推断得出。

“一起去吃点东西吧。”慧说。

小满本来想推辞的,可慧一直真诚地坚持着,于是她们在镇南的一家小小的冷饮店坐下。

“冬天里开着暖气吃冰激凌很棒呢,这是在小镇上唯一的享受了。”慧很惬意地

说道。

小满只要了一杯冰水,仍然是心不在焉地附和道。

对方发现了她的异样,“你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吗?”

她迟疑了一下,告诉慧奶奶失踪的事情,却省略了奶奶为什么失踪的。

“真的?”慧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是。“

“不会的,”慧想了想,“你是不是很久没回来了?”

“对啊。”

“我听我爸说,你奶奶在两年前脑袋就不清醒了,你们都一直不管她?“

“我什么的都不知道,“小满悲哀地说,”我妈不让我回家, 我甚至十年都完全没有见过她!“

“天哪,你奶奶这么惨,那她为什么到现在才出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明明早就存在隐患了,脑袋不清醒,天天还能自己做饭睡觉,还能撑到你们回来?”

“对啊,我才反应过来。“

“照这么说,我们可以假定是有人在帮她,而你们回来之后,那个人就走了,你快想想,家里有什么比较亲近的人,或者是这里奶奶有什么关系好的亲属。“

“没有,十年前我们就在这没有任何的亲戚朋友,不,我忽然想起一个人。”

年。

当时说着“我来拿东西”的那个少年。

小满立刻起身朝外面跑去,慧还没反应过来,小满急忙说:“我去一个地方,你先回家吧,奶奶找到的话我会告诉你的,谢谢你!”

如果真的照慧说的,有一个人在帮她的话,真的有可能是年一直偷偷地帮助她。

于是她一刻不停地去了森林,然而天色将晚,等到她到了熟悉的那条河流,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这才记起,年关于“夜晚不要来森林”的忠告。

天黑得太快了。

那个时候,镇上组织的搜查队已经几乎放弃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才在森林里继续寻找,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小满都没有看见一个人。

寻找得太疲倦的人们终究还是失去了最终一份耐心。

月光静静地倾泻下来,眼眶里仍现出的景象确实近乎墨黑,只有河水光洁无比,甚至隐隐有一种生机,小满站在这岸,安静地看向对面那片阴影。

白日站在这里的时候忘了细看对面到底是怎样的,小满仿佛是着了魔,此刻并没有一丝害怕,固执地没有听信年的话。虽然那天晚上已经见识到了饿狼的厉害,可因为当时是年在她之前,她却根本没有真真正正地体会到那种死亡的感觉。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忽然学着年的样子,向对岸踏去,在她做出那个动作的时候,她听见身后有匆匆的脚步声。

她知道她赌赢了。

于是她沉静地回头,对方的脚步也骤然停下,年站在她不远处,看见她这副表情,也是懂得了什么,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我知道你在跟踪我,可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怎么可能会在意我这么一个人的生命,我们才见过两次而已。”小满笃定地说,忽然心里升上来一股难以言喻的虚脱,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年摇摇头:“小满,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那你要多久告诉我?等到我奶奶永远都不在了你才告诉我?我知道你一直默默地帮助她,但是你的目的是什么?她又跑哪去了?”

“相信我,你奶奶会好好的,但是我告诉过你,晚上这里很危险,你为什么不听呢?”

“不用你管!你先告诉我,她到底去了哪?”

“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她说她不想回去。”

“你承认了吧,就是你将她藏起来了,你为什么要紧紧抓住我们家不放啊,我们又没有得罪过你。”

“不,我现在不能再跟你多说了,我有要紧的事,明天,明天我会将这一切坦诚地告诉你,我发誓。“

“谁会信啊!你肯定想溜掉,从此不回来,然后奶奶也不回来!“

“小满,真的,我说真的,我绝对会回来的,我不骗你,但现在真的不行,你快回去吧,这里危险。“

说完他就面对她倒退了几步,然后飞快地逃走,可小满哪里会让他那么轻易走掉,于是连忙也跟在他身后,想看他到底去了哪个地方。

上学的时候体育课几乎不上的她,在此刻竟然爆发出百米选手一样的冲刺速度,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逃掉了,那是找回奶奶唯一的机会。

她保持在离年身后二十米左右的地方,这样他一回头她还能够迅速地隐藏起来,夜晚森林里掩体太多了,但她不确定是否发现了自己的尾随,尽管她将脚步试着放得很轻,但毕竟要保持速度,脚下时不时还会踩着一些竹子。

不过,她觉得自己想多了。

年其实没有跑出多远,在接近某个点时,他忽然钻进一个草丛里,那草丛也跟着剧烈地抖动起来,小满迟疑着停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然后她听见了一声震天的大吼,如同扩大了无数倍的牛叫,近距离竟然能感受到强烈的音波,那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她惊呆了,耳朵差点没被震聋。然后草丛里钻出来一只巨兽,和她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动物都不一样,锋利的獠牙,丑陋的面孔,头上一只弯曲的大角,通体是红黄夹杂的毛发,大概有一只狼体型的五倍大,看见她,就迅速地朝她扑过来。

她吓傻了,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兽轻而易举地将她扑倒,倒下去还压垮了几根竹子,后背是钻心的疼。她这才反应过来,想要挣脱出来,可兽的劲道太大,她只好闭上眼,不敢看它恐怖的面孔,兽口中呼出的热气直吹到她脸上,濒临死亡的时候整个人是麻木的,她想,这次是真的谁也救不了自己了。

然后牙划破喉咙的绝望却迟迟未到来,过了不知多久,等到她摆脱那种感觉的时候,睁开眼,却发现,兽已经不见了。

天亮了。

她终是虚脱了一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到底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方位感那么差,竟然还走了出来,她直接在家门口前晕倒,连着昏迷了两天,又发高烧,发完高烧又发低烧,持续了一周,才勉强睁开眼,喉咙发涩,像是从噩梦中醒来。

爸爸焦急地问她怎么了,她却闭口不言不敢再回忆当时的情景,出事的第二天,奶奶就回来了,大家都很着急,询问她到底去了哪,可她太老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大家只说,回来就好,这件事就这么翻过去。慧在她昏迷期间来过几次,大抵是以一个老同学的身份来探望,但是爸爸却坚持要她和慧再见一面。

而年不见了。

无论是在森林里,或者是镇上,她没有再遇见过他。

有时她会想他到底去了哪,难道是真的被那怪兽吃了,相当于救了她?可分明当时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也或许是吓懵了。

反正,心空落落的。

“他们说你出事是在一周前,所以那天你到底去了哪里?”

在镇上的冷饮店,她还没有缓过来,杯子里的冰水被她喝得干干净净,慧叫来老板给她添了好几次了,还是不够。“森林里面。”

“发生了什么?”

她犹疑着该不该告诉对方,慧似乎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也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相信她的话,过了这么久,那天的情景倒是仍然历历在目,可却像梦一般,不,死亡的感觉倒是真实的可怕。

她终究还是将那件事告诉了慧。

慧放下手里的巧克力蛋糕,竟然没有质疑她描述得是否有些夸张,异常激动地站起来说:“我就知道的,它不是假的,它又回来了!“

“什么意思,你见过那怪兽?”

穿着白裙子,兴奋到夸张的少女再保持不了矜持,猛吸了杯子里的饮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在她耳旁说:“三年前,我在森林里,亲眼看见那只怪兽吃人。”

三年前,慧在一天下午经过那片森林,偶然发现穿白色衣服的男孩和一个爷爷进去,她从未在镇上见过他们,于是想跟上去,结果她刚进去,她就看见了那血腥的一幕。

“那个怪兽杀了那个爷爷,男孩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当时我没敢动,自以为自己是隐藏好了的,结果那怪兽也猛地向我扑来,我还好保持了冷静,没像你那样傻杵在那,直接往森林外面跑,它没有追出来。我没有告诉其他人,第二天镇上的人就说那是守林人被狼杀了,我根本不相信!我后来查找了各种资料,发现我当时见过的那怪兽,和一个神话里的巨兽很吻合。”

慧说到这里,陡然激动起来,可下一秒,她就捂着肚子坐到地上,冷汗直流,疼得说不出话来,她连忙将她扶起来,边叫老板。

慧最终被送到了镇上的医院,直到傍晚小满才知道,她是突发性食物中毒。

小满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慧只吃了一块店里的巧克力蛋糕。

她回去找到老板,老板一听表现得很着急,一个劲地说自家蛋糕什么问题也没有,慧在这已经吃过了很多次了,怎么可能是他的原因。

“那为什么她吃了你这的东西马上就食物中毒了。”

“要不等检验下来?你现在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对了,我刚刚捡到一块石头,好像是个什么手链,你看是不是你的。”说着他从柜台里翻出来一样东西。

她拿过来仔细地看,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了,她摇摇头。

“你拿回去吧,说不定是那个小姑娘的呢。”

最后小满终于点头离开,临走前要求老板这期间不得以任何理由逃跑。

她手里抓着那块石头,朝家的方向走着,小镇街道很窄,她要边集中注意力思考,还要躲避迎面而来的电线杆。

回来的这段时间真的太古怪了,先是在森林里面莫名其妙地走失,然后奶奶就不见了,之后又出现了那种怪兽,真的好荒谬!但是,除了慧真的其他人都没有见过那个怪物吗?

她慢慢地回忆,如果真的如慧所说,她亲眼见过的,那是神话里的怪物,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可现在怎么想也弄不清楚,小满叹了一口气,慧还在医院里,家里人都守着,只能等到第二天再问慧了。

对了!她猛地想起,在慧的叙述中,也有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男孩。

如果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他在三年前从那个怪物手中脱身,像个幽灵一样来到她身边,每次遇见他,好像都是没有任何预兆,他对自己说,他的爷爷是守林人,可明明那个老头,早就死了啊!慧也说她从未见过他们。

他为什么骗她?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这种感觉让她窒息,她在小镇的街道上停住,忽然眼神直直地望着前面。

年正朝她走来。

他仍然穿着当初第一次见她时候穿的白色衣服,当初她还骂过他,可不知为什么,会到现在这个样子。她明明有好多话想要问他,可是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年却先开口:“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如果你想听的话,我什么都会对你说。“

他有些颓糜不振,还有很重的黑眼圈,让人猜测是不是前一天晚上做了可怕的噩梦,小满忽然觉得有些心疼,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想说,你到底为什么骗我?”

“你说的奶奶第二天回来,她真的第二天就回来了,那么这期间她到底去了哪?那天晚上之后你又跑哪去了,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很大的怪物,差点就被杀了,还有你说要帮爷爷守林,可你爷爷他……”

年听着她一连串地说出这句话,仍然是一脸平静。

“其实你大可以忘掉这一切的,过完年,你就回去了,以后说不定也不会再回来了。“

“可我想知道真相。“她认真地说。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听完你就明白了。“

那一年的冬天,不知为什么,特别特别特别寒冷。

镇上刚下了一场暴雪,孩子们都聚集到森林里去堆雪人,一位老妇人颤颤巍巍地站在自家门口,那间房屋离森林最近,她是一个人住的,上了年纪,是有些糊涂,自身生理问题都解决不好,吃了上顿忘了下顿,当美丽的雪景出现在眼前,却又像小孩子一样惊呼起来。

这时她听见了从森林里传来的孩子们的尖叫声,难得地清醒起来,连忙杵着拐杖过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群孩子从她身边跑过,她看过去发现森林入口的雪地上,躺着一个气息微弱的十三四岁的男孩。

男孩本来是在森林里面和自己的爷爷一起居住的,他的爷爷是守林人,后来发生了一场事故,爷爷过世了。

而他也失去了关于那场事故的所有记忆,只知道,爷爷离开了,他最亲的人,永远都不在了。

她到底头脑是不清晰的,以为那是自己的孩子,就将他带回家,男孩长得很快,也像亲人一样对待她,从邻居口中,他知道老妇人的男人在年轻的时候外出务工再也没回来,自己的儿子也跟着儿媳妇到城里去了,但是每年还是会回来看她一两次,只是最近这几年,都不怎么来了。

邻居都说,她是活受罪。

然后奇怪地问他,你是她的什么,为什么对她这么在意。

他心里说,除了他,没人会在意她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选择隐藏了自己的身份,蒙混过关。从那以后,所有的事都是他一手操办,早熟得不像一个正常小孩。

直到老妇人的家人终于在过年的时候回来看她,他就住到森林里以前的家里。

但还是不放心奶奶,于是想回来看看她过得怎么样,她的儿媳妇对她很不好,什么活都让她干,她也做不好,儿媳妇就各种指责打骂她,她的儿子是习惯了,也装聋作哑。他见状急得不行,于是当天晚上就将她带到森林里面的屋子。

小满听到这里,又惊讶又愧疚:“原来这几年都是你在照顾奶奶,如果没有你,奶奶真的……“

“带她走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会那么着急,我以为你们都一样冷血,直到我后面看见你,你的难过和痛苦,都不是装出来的,然后我就想,是不是我做错了呢。“

她抬头,十八岁少女的眼睛里已经是湖泊似的泪水,“年,对不起,这里面真的是误会,我不是故意不回来的,而且奶奶的身体,我完全不知道。”

年却无动于衷,好像已经对她的眼泪产生免疫力,“其实过去就好了,希望你们以后能对她好一点,毕竟,她的家人不是我。”

“最后,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

“那天晚上为什么森林里面会出现怪物?它到底是什么?它从哪来的?而你,到底是谁?”

年皱起眉,“什么怪物?”

她激动起来,“就是最后一天晚上,我质问你到底将我奶奶藏到哪了,你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选择逃跑,我跟着你,最后遇见了一只从未见过的巨大怪物,它差点就杀了我!”

亲身经历的,对于死亡将至的绝望又升上心头,她止不住地颤抖。

“你跟着我,见到了一只怪物?”

“难道你不知道?”

“怎么可能?”年断然否认,“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怎么会不知道?”

年此刻异常严肃,看到他这副模样,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小满更加疑虑,“会不会是你被吓到了,选择性的遗忘了当时的记忆?”

“你是做噩梦了吧,可能是太真实了,所以就觉得发生在了现实。”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精神很正常!”

“抱歉。”

“我有个小学同学,她见过那怪物,她叫慧,下午的时候食物中毒进医院了,明天等她出院就能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相信么,她说那是神话里面的一种兽,你可不可以明天跟我去找她,到时候谜底就可能揭开了。”

“不能!”年眼神忽然凌厉起来,甚至显得有些凶戾,短暂的惊吓后,小满反问:“为什么不能?”

年闭上眼睛,紧皱着眉头,仿佛是在经历什么痛苦的回忆,过了好久,才缓缓睁开双眼,回复到平静的样子。

“我爷爷以前曾跟我说过,千万不要试图去了解那种东西。”

小满愣了一下,“那你就真的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爷爷?”

“我也想知道啊,可是我爷爷的话从来都是准的,我有预感,知道你口中的那个怪物肯定是不好的。”

“你可真是个懦夫。”

年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她声音有些嘶哑,”我以为你肯定会不遗余力地追寻你爷爷的死因,哪怕是一切代价,哪怕只有一点线索,我好歹奶奶失踪了会尽我所能去寻找她,而你,却无所谓一样,好像个冷漠的旁观者。“

“住口,你没有资格这样说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对,是跟我没关系,你的事我本不应该管,我们也不过认识了十来天,但是你救了我一命,我就觉得我不能袖手旁观。“

“别假惺惺的了!你可真恶心,你使劲装吧,我就不陪你在这耽误时间了。“

“你!“

年没给她说下一句话的时间,转身就走,小满下意识伸出手想挽留他,可却被他粗暴地甩开。

她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为什么,心口隐隐作痛,她再也不管路人的眼神,不可抑制地在街边大声干呕起来。那块古怪的黑色石头滚落到脚下,她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慧只是轻微中毒,她的父母亲戚都来了,知道只是虚惊一场,就没有太在意这件事,病房里,小满挽过慧的手,借口带她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终于有时间独处。

她和慧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坐下,慧神神秘秘,“那可是年兽啊,你知道吗,就是春节那个神话里面的年兽啊。“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想啊,马上过年了,它肯定又出来活动了。”

“可那不是神话吗?你的说法要建立在神话是真实的这个基础上啊,我们又不是小孩。”

慧歪着头,反问道:“你不是已经亲眼见过了吗?”

“也许只是,一个尚未被人们发现的新物种……“

“你的语气,其实你自己都不相信吧?传说古时候我们这里,就是那个年兽侵略的地方。“

“谁说的?”

“传说啊,大家都在讲,可大家都不信,难道你奶奶没给你讲过吗?”

她回忆起刚回镇上时时奶奶给她讲的零碎片段,迟疑着点了点头,然后摇了摇头:“这也太浮夸了吧。”

“要不,我们今晚再去森林里去看看?”

“太危险了,我再也不去了。”

“其实,有可能它已经被镇压了,”慧有些神叨叨,表情又很认真,“不然为什么它没有伤害你?”

小满还是心有余悸,明知危险还是要去?但是不搞清楚,她也寝食难安,她虽然表面有时强硬,但到底只是个高中女孩。

她又想起了年的那句话。

“别假惺惺的了!你可真恶心!”

小满立刻不再犹豫,怎能让他小瞧她,站起来大吼:“去!”

她们在夜幕降临之前赶到了森林,身上都至少配备了一把家里的军刀,其实平常也只是切水果用,但是小满不顾慧的嘲弄,执意要带上壮胆,她不确定怪物具体出现的时间,只好漫无目的地在森林里四处走着,慧开始很兴奋,但是连着几小时都没发现什么异常的动静,也觉得乏累了。

“我们再走一圈就回去吧。”小满说,“感觉今晚上它不会出现了,都已经1点了,你爸妈都不管你吗?”

慧愣了愣,想了一会,“他们……不管我,不行,我有预感,它今晚一定会出现。”

“好吧。”

走着走着,又到了那条小河,“我在这里遇见过狼,还好逃脱了。”小满说。

“听说是有的,当时那些大人们还说守林爷爷是狼咬死的呢,不过我们今天目的是找到年兽。”

正说着,她们就听见上游传来一声巨响,然后整个森林好像都动了起来,无数的鸟受惊地飞到空中,慧面色变得凝重,“它来了。“

它确实来了。

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极为古怪的嗥叫,那个红黄交杂毛发的巨兽越过重重草木,直直来到她们面前,小满刚想让慧躲开,却看见她将手里的刀直接贯穿那个巨兽的头颅,那个少女爆发出如此迅猛的速度和力量,让她和巨兽都始料未及。暗红色的血溅到她们身上,她想尖叫:“不!“但是又没有理由。

巨兽轰然倒塌,卷起一阵灰尘和石块,小满摔到地上,捂住双眼,好长一会才睁开眼睛,那个时候,在场的就不只是她和慧了。

镇上很多人,举着手电对着那个巨兽,有人提议说再补几刀,小满愣了一会,看向慧,慧满身是血,喘着粗气,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忽然明白过来,她只是个诱饵罢了。

在场的人都没有出声,忽然有人尖叫了一声,指着那个巨兽。

他们看着它的体型缓缓缩小,最后变成一个赤身裸体,满身带血的人,小满惊呆了,爬过去,那张脸,多么熟悉啊。

那是年。

“那怪兽就是你吗?”

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虚弱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忽然人群里冲出来一个老太太,不顾其他人,抱着那个赤身裸体的少年痛哭起来,所有人都没料到,小满呆呆地看着她的奶奶伤心欲绝,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她还是神智不清楚的,她以为眼前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儿子。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角带着眼泪,伸出手想要抚摸那个老太太的脸,可却无能为力地垂下。

小满再也没说话,紧紧抓住他的手,那只手渐渐冰凉,最后,那个叫做年的少年,再也没有了声息。

她忽然也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手中的黑色石头落到地上,她慌忙捡起,塞到年的手里,一遍又一遍地说:“是你的,你的石头,我还给你,我还给你了。”

“你说话啊。”

慧上来想要制止她,她甩开她的手,怒声说:“你是知道的吧,你肯定是知道那个怪兽就是年吧,他什么错事都没做,你们为什么要联合起来骗我。”

“可他的确杀了守林人爷爷啊,后来我们都找不到他,然后你回来……对不起。”

她捂住耳朵,完全不想听她解释。

当慧说出“年兽”两个字的时候,“年”和“年兽”,她大概已经明白了,只是当时不敢相信而已。

一命偿一命,这就是人最喜欢做的事吧。

所谓的善良,那些搜查队并不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奶奶,而是为了寻找一个作祟的怪物。

这时,忽然下雪了。

她茫然地抬头,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眼睛里,和眼泪混在一起,冰凉而奇妙的感觉。

她仿佛看见年过了那条河,走到森林更深处,那里才是他的家。

她才想起,今天是除夕夜。

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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