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在北京已经度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
一程山水一程光阴,一程气候一程美景。
从颐和园树影婆娑的夏,到国子监黄叶烂漫的秋, 终于到了香山冷风惆怅的冬,虽然,也只是立冬而已,算是奏起了序章。
换掉穿了一整个夏天的白衬衣,膝盖拉开硕大口子的牛仔裤,穿起总会制造静电的毛衣,以及致密的挡风外套,仿佛才算一个合格的,拥抱冬天的人——中国北方的冬天。
如果没有杜拉斯笔下泪眼凄迷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那么有仿佛绵延不绝的,中国北方的黄叶,中国北方的某一天令人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静静感受光阴流转,清风徐徐的日光,也是好的。
是这样的一天,我走过人影寥寥的街,街边是算不上豪华,但是许多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一定住得起的小区。
据说那红色墙壁的高楼里,住着好几位明星。我便曾经与徐锦江擦肩而过,他穿着很时髦的衣裳,也不显老,透露出中年男人少有的一股孤芳自赏的味道,对的,演员身份之外,他更是一位火候独到的艺术家。
也是在这街边,看见蒙住脸痛哭失声的男人,狼狈困窘地瑟缩在一边,仿佛极力地渴望让自己的存在感微弱下去,微弱下去,微弱得,恨不能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去——永恒的安逸与幸福。
然而他的母亲重病在床,无钱医治, 他的父亲惨遭不测,他的弟弟,没钱念书,这都是他身侧那张白色纸板上写的,他自己呢?那也不必多说了,所见即所得。
我的脑海里盘旋着两种声音——
一种理性而冷酷:假的,纸板上字字咯血的悲剧是假的,他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哭声是假的,他需要39块钱回家的诉求是假的,切忌同情心泛滥,正中他人下怀,让这种不良风气继续滋生蔓延。
一种感性而温柔:他大概三十、四十岁了吧,又或者,如我一样,才二十出头,由于看不见他的脸,所以我也只好无故揣摩。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境遇不佳的可怜人。我又何必这样字斟句酌地吹毛求疵呢?而且,他那样声嘶力竭地哭着,好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陆陆续续有人走过,都是些西装革履,或者妆容精致的白领,他们无一没有目睹这画面,有的神色哀愁, 有的冷眼处置,有的,竟兀自轻描淡写地调笑起来——我心里刹那滑过的凉犹如看过最恐怖的恐怖片,简直惊心动魄。
两种声音互相拉扯,要拼出个你死我活,最终,感性依旧占了上风。
我在对面的便利店,给他买了一份快餐,和一杯豆浆,希望他饱,希望他暖,哪怕只是暂时的。
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但此刻流淌在我心头的悲悯是真的,他的那一声谢谢,也是真的。
人活在这世上,总得信点什么,或者是基督或者是王母,曾经有人问我是否有信仰,我说,善。
我不是始终都是善的,但我希望这一秒,下一秒是如此。
一个心怀善念的人,或许遭受过苦难,所以愿意惺惺相惜,一个心怀善念的人,或许曾经被善触碰过,所以心灵愿意保持柔软。
我有一个朋友,他开启了一个活动,每天抽出一小时,为需要的人给予他能给予的温暖和关怀。原因是,他曾经在异国他乡的旅居生涯,也得到过很多陌生人的照拂与恩赐。所以他希望能够将这种善意传递下去。
这是一种美,这是一种真。
我眼眶里含蓄的眼泪,也是真的。
我又走了几步,便到了另一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有买不完的锦衣华服,有认不全的时尚品牌,有在夜里看不尽的光影幢幢。
然而吸引我的目光的,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小心翼翼地周全着她不足一岁的宝宝,一步一步护佑着他,让他慢慢熟悉走路的感觉。
等他学会了走路,人这个身份就立起来了,人生的苦难,也才刚刚起了头。
因为这时候他就意味着某种程度的独立,不再有妈妈小心周全的臂膀守候左右,他自己也一心只想走远一点,再远一点,时光也分分秒秒催促着他,走远一点,再远一点。
余生便是一步步地由身到心的独自的征途,不再有人同行,看着别人的背影,或者将自己的背影留给别人。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那却是悠长而又悠长的后话了,至少此时此刻,至少此情此景,是安逸的,和谐的,温暖的,天地间,只有一个眼神中满溢着爱念的母亲,和一个笑容里全没有杂念的婴孩。
毫无功利,毫无勉强,看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其实是彼此成全,彼此得到。
真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
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仿佛是唏嘘感慨,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必定也是这般被呵护与疼爱。
刹那间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恨不能站起来,走过去问问那年轻的母亲,是不是可以抱一抱她的孩子,心想那终于是太过唐突造次了些,便打消了那念头,只是悄然无声地凝望。
前一个夜晚,被问及是否喜欢孩子,我稍稍保守地回答:“看情况吧。”
喜欢他们干净,整洁,听话,懂事,温和,有趣,讨厌他们调皮,跋扈,哭闹,闯祸,脏兮兮,哭啼啼。
或许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说,孩子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但如果爱只是这样的,趋利避害,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那么这样的爱,是否还是爱呢?
但是远远看着小小孩童,只觉得无尽地舒心惬意,恍惚他们只是一粒粒晶莹剔透珍珠。
两幅画面,在我的脑海中定格,两种眼泪,在我的情绪里婆娑,构成了这个世界的一体两面——是雨果的美与丑,是狄更斯的最好与最坏,是司汤达的红与黑。
这就是我们日以继夜呼吸生存的世界,我们没有挑选的余地,却能够在每一个日升月落的时分,在每一个夕阳落满山,红霞绣长天的刹那,轻轻温柔地对自己说:
“我愿意做一个,心怀善念,心怀爱意的人。”
这种善念,这种爱意,不必要是对某一个人,或者某一种人,久而久之,滋养天成,类似一种情怀,一种精神,对山风松露,对冷月鹤影。
如果没有爱,就没有苦难,如果没有苦难,怎能彰显爱的苍茫与厚重。
没有苦难,这座城市将没有名字,没有爱,这座城市将化作灰烬。
这是我在北京拥抱的第一个冬季,不知道它会有多么冷,只希望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盏为着某种执念而不愿轻易熄灭的灯。
能够照亮自己已经难得,若能再惠及他人,更是福泽深厚,恩养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