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司马信回京已有月余,并未得召见,每每心有疑虑时,又思及司马攸所说的“不可揣测圣意”,也就不去深思。他离开之时曲尧国中因老国王薨逝未几,且其国中内乱渐起,自顾不暇,尚不祸及边境。而今三皇子赫兰珏杀兄即位,虽是新王初立内乱未平,却屡次骚扰大沅边境,近来愈加有夺城之势。
司马若一日之内接连四封加急密报入京,孟笠生这才慌了神,连忙宣旨令司马信入宫,而随之一道的,还有宥王妃司马霖。
二人奉旨觐见,刚到承天殿前,还没来得及卸下兵刃,就听见殿内传来孟笠生愤怒的声音,中气十足,似乎能把屋顶掀了。司马信懦懦的看了一眼司马霖,这是他第一次觐见,虽然知道是为何而来,却未想到还没真正的见到帝王,就先听到了帝王的怒吼。司马霖温和的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这才使他那小心脏稍稍平和了一些。
由宫人领着,几步便进了殿中,此时殿中已站着十数人,无一不是低眉垂首,战战兢兢,那跪倒在地上的人,更是字不成句,瑟瑟发抖。孟笠生脸色铁青,一动不动,眼里迸发出怒气,直直的朝着地上的人射去,若不是一缕阳光打在他身上,还能看到胸口的起伏,司马信简直要怀疑圣上是不是被定住了。
对此,司马霖倒是见怪不怪了,圣上的脾气近年来愈加的暴躁,往日孟笠枭入宫拜见,兄弟二人还能好好的说些话,即使是孟笠枭偶有“不敬”,他也不会多加言语。而近日里,哪怕是多吃一个桃儿,都会被反问一句“你是猴子吗?”孟笠枭对此十分不开心,回府后和司马霖叨叨了至少有一个时辰,才被司马霖好说歹说的安抚下来,好在是吃的桃,要是吃的别的什么…
司马霖定了定神,这都什么时候了,想这些个有的没的。
“圣上,忠勇侯府司马霖,携司马信,觐见圣上。”
孟笠生这才收回他那满眼的怒火,缓和了一下情绪,柔声却又不失威严的问道:“昨日,孤一连接到四封密报,皆是司马若上奏,言曲尧近日屡屡犯我西境,似有夺我边城之势。二位有何对策?”
其时,大沅王朝已近传承百年,到孟笠生已是第四代君王。自开国起,历代君王即已深知,西境曲尧是最大的祸患,他们骁勇善战,尤其精于骑射,彼时大沅朝仍是步兵为主。而至如今孟笠生一朝,历经数十年的励精图治,大沅朝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无论士农工商皆是稳步发展,国库充盈,王朝内国泰民安。往日甲兵顿、士民病、蓄积索、田畴荒、囷仓虚的悲惨早已不复存在。尤其在军事上,向邻国购买宝马,重金求贤,更设立专属的皇家马场,培养训练大量作战用马,才有了今日骁勇善战的铁骑,其实力与曲尧铁骑可谓势均力敌,不相上下,若真对战起来,怕是连曲尧铁骑也敬畏一两分。
司马信行礼道:“回禀圣上,臣以为,曲尧新王初立,内乱未平,军心不稳,虽已是深春时节,但西境地处偏远,尚是寒冬,若能断其补给,再有铁骑破其大阵,则可重创之。”
“二公子所言…”孟笠生手指敲着龙案,看向司马霖,“王妃的意见呢?”
“回圣上,西境之乱已久,若能趁此机会,速战速决,确是再好不过。”
“嗯…司马若密报称,赫兰珏举国之力,令大军十万,预围边境数城,若是出兵…”
“圣上,我大沅朝已不是当初的大沅朝,曲尧也不是当初的曲尧。”司马霖淡淡的说道。
“圣上,请允臣五万铁骑,臣自当退此祸乱。”此话一出,不仅是孟笠生和司马霖,连司马信自己都忍不住吃了一惊。“此战宜快不宜慢,趁其尚在内乱中,无更多心力关注前方战事,速战可加快其分崩离析。若是鏖战,反而会让其有喘息之机。”
“圣上,臣…臣以为司马公子所言甚为有理。”说话的人,正是那跪在地上的那个人,“曲尧号称十万大军,若是…若是在往日,确是不容小觑,而此时则未必。”
孟笠生重新把目光放回那人身上,并甩过去一记狠狠的白眼,右手不经意的拂过案几,“我大沅本是以武立国,岳大人这会儿倒是记起来了,方才力主求和的,是你吧?”
话音未落,本就佝偻着的身体,恨不得贴到地上去,“臣知罪,臣…臣不知司马公子对…西境局势如此…如此了解,臣…”
孟笠生冷哼一声,顺势打翻了龙案上的笔墨纸砚,众人皆是一抖,谁也不敢求请,由的他跪着发抖,却未料到,那人竟被吓得失了小禁。
孟笠生鄙夷了一眼,沉了口气,“司马信,你既主战,那孤便封你为征西将军,统领五万铁骑,与司马若统领的卫城军一道,攘平西境。”
“臣领旨!”
“至于军需…岳易,便由你主办,”孟笠生不经意的说着,也不抬眼,“若是有任何差池,岳大人应该清楚…”
司马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西境之路,艰难险阻屡见不鲜,即使没有土匪流寇,单是紧凑的日程,就够他头疼了。
“清楚,臣…臣自当不负圣上所托!”
散朝后,姐弟二人走在离宫的路上,路过一个冷清的宫殿,门旁的石雕上尽是灰尘蛛丝,司马信抬头见那匾额上写着“偏殿”两个字,道:“这也真够冷清的。”
“宫墙深深,也不止冷清这一处。”司马霖感慨道。
司马信抿了抿嘴,想这深宫之中不知“囚”了多少人,也顿觉怅然。
回到侯府,向司马攸陈述了方才的情况,司马攸也不急躁,一来这是司马信必须要经历的,二来有司马若在,他做事向来进退有序,纵是偶尔有些性子,这么多年也都磨平了,倒也不必担心太多。
三日后,司马信的身影出现在城门外,戎装在身,说不出的英气。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如何的心乱如麻,前一晚他几未合眼,待迷迷糊糊睡去时已见破晓。
西境祸乱,由来已久,曲尧虽小,却如百足之虫,此时一战,实是良机,铁骑在前,胜券在握,但仍有万千可能。
“二弟,该出发了。”司马霖见他出神,不得不提醒道。
“长姐,我…”他想说心中所挂念之人,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战事焦灼,切莫粗心大意,速战速决。其他的事…待你凯旋,再行计议。”她是王妃,也是侯府嫡女,更是姐姐,纵是二人常年只靠书信往来,此时仍只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
沉默一番,司马信竟有些恍然,战场厮杀,血肉横飞,而自己手持兵刃,血染战袍。倘若这世间再无纷争,该多好。毕竟战场之上,落下的每一刀每一剑,都是在毁去一个家。
“长姐,此战后司马家更显位高权重,日后这太平天下,圣上还会信任咱们吗?”
“自古帝王岂会没有忌惮之心,父亲年事已高,长居府中,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肃王谋反之心昭然若揭,拉拢父亲不成,只怕又会动些歪心思,你要多加小心!”
“长姐放心,我定会小心。这一战不单只是退敌保家国,也是我司马氏可否功成身退的关键。胜,则功成名就,败,则家破人亡。”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能如这般激流勇退自然是好事,只可惜天不随人愿,又或者说,人算不如天算。
“你明白就好,”司马霖替他理了铠甲,“去吧,记住我说的话。”
“是!”言毕,跃上马背,拉上缰绳而去。
五万铁蹄浩浩荡荡出发,所过之处渐起阵阵尘土,模糊了谁的眼,又刺痛了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