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琴为心音
“琴为心音,立意错了,别的也不用说了,都是细枝末节。”这一句铁珩想都没想,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说完才想起这几乎是此生父亲跟他说的最后几句话,不禁心中一酸。
“好一个琴为心音,”孟九畹看着他,似乎充满了兴趣,“你来说说看?”
铁珩伸出手,手指触及琴弦,蓦感十分亲切:“这首《酒狂》是阮籍所作,弹出了酒徒大醉之后的狂态,所以旋律起伏跌宕,是在描摹酒后迷离恍惚、步履蹒跚的样子。可刚才这首曲子曲意之中,大有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之态,却是全然错了。”
程一宏鼻子中哼出冷气儿:“错了?你什么人啊,你说错就错?”
“一宏!”孟九畹手一扬,“你且收声,我要听他说。”
“寻常酒徒醉酒后可能放浪形骸,阮籍不会。”铁珩眸光清澈,双手交叠在膝上继续说道,“阮籍,与嵇康、山涛等七人为友,隐居避世,常弹琴啸歌于竹林之下,被世人称之为“竹林七贤”。阮籍又曾说过:‘孔孟礼教,与我何干?‘貌似是一个最任性不羁之人。但他所处之时,司马氏与曹魏争斗不休,时人言行稍危,往往罹患奇祸。他的朋友嵇康就因为恃才放旷,过于显扬,从而招来杀身之祸,《广陵散》从此绝矣。阮籍以隐而存,他的诗有云,‘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多少话尽在不言之中。他空有一腔济世之心,却与时不合,甚至连自己和家人都不能保全,一腔愤懑无处可诉,逼得只能谱入琴曲。”
“所以《酒狂》看似酣醉癫狂,实则孤独萧索,醉酒是假借,借酒忧怀,长歌当哭才是真意。”铁珩望着案上的银纱灯,眼中似乎也有一簇火在闪动,“酒狂之酒,是在重重压制之下,欲进不能、步步受阻的艰难,绝非风流放浪的酣畅一醉……”
程一宏像是被那簇火灼了一下,刚要开口,话头却被孟九畹抢了过去:“还没问小哥高姓大名呢……没想到凝云楼的茶酒坊里,还藏着这样的人物。”他回身捧了一尊梅子青色的细高酒樽,倒出一杯放在铁珩面前,顿时间酒香盖过了茶香和兰香,“来,为长歌当哭浮一大白。”
铁珩通了自家名姓,更不推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可真是好酒,酒呈深琥珀色,味道极其醇厚,一杯下去全身都暖了起来。他冲孟九畹照了照杯底,接着道:“还有这琴,为了使声音更加明亮,琴上用了玄铁弦,五金成声,弦音更加饱满悠长,可惜却失了丝弦苍古清透,柔净圆润的特质。弹金戈铁马之曲自是相得益彰,弹这个曲子却有点舍本逐末了。”
程一宏坐在一旁握紧了拳头,指节都发了白,想要反驳却不知为何始终一言未发。孟九畹装作没有看见,扬声说道:“一宏,师叔那里现在缺不得人,你这就过去吧,琴先留在我这里。”把他打发走了。
孟九畹吁出一口气,自顾自倒一杯酒,缓缓地饮了下去,用满绣着梅花的衣袖掩住嘴角,轻轻咳嗽起来。他人物俊俏,就连这样寻常的举动都风姿绰约,显得别样优雅。
离得近了,能看出他双颊带了一抹病态的嫣红。
孟九畹咳了一会,才放下袖子,笑容很轻又很干净,泛着略微的凉:“古琴是所有乐器里最清雅高迈的,一向是王者之音,最怕就是流于媚俗,有匠气。一宏的琴艺不错,可惜人太想钻营,风骨二字总是差了一点……”
他慢慢踱步到长窗之前,湖上画坊星星点点,在夜色中是一团橘黄色的暖光。湖风吹动他披散的黑发,也吹乱了广袖深衣那装饰繁复的织锦:“扬州每年冬天会举办一次乐榜大赛,全扬州的梨园教坊都奉为盛事。各家大小班子无不挖空心思,拿出自己最拿手的,以求能榜上有名。哪一家能有幸夺得状元,更是声名远播,被各家奉为行首,百般风光适意。”
他没有回头,声音中却多了一点傲气:“我从十四岁艺成进了‘玉笋班’,第一次开口就被惊为天人,有人专门为我作诗填词,说我的声音是天籁,余音可绕梁三日,更可以让悲者喜,乐者哭。”
“无数人争着请我,就是为了能听我一展歌喉,当真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后来‘白云边’花重金请玉笋班来此坐镇,这五年来,乐榜的状元从来没有落入别家……”
孟九畹静了好久,唯有湖上画舫传来依依笙歌,清淡如梦。他抬手关上了窗户,慢慢踱回来坐在铁珩对面:“只可惜如今我生病嗓子也哑了,琴艺最好的师叔病入膏肓,玉笋班现在连一个挑大梁的都找不出来,今年的乐榜……不知又是谁领风骚?”他自失地笑了笑,“看我,啰啰嗦嗦对着你说了这么多,岂不是交浅言深了?”
铁珩已经沉在泥涂中太久,没有机会遇到这样的人,温文尔雅却又傲气十足。虽然不很像他失去的亲人,但他身上那种独有的气质,叫他感觉莫名熟悉,忍不住想跟他亲近。
他跪坐起身,用团扇煽起沉睡的炉火,重新在石䂪中注满清水,专心一意地碾茶、煮水、击拂……
兔毫盏中,茶水明净安宁。
孟九畹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看铁兄弟的模样谈吐,以前不是做这个的,也不是扬州本地人吧?”
“我是从北方来的。”铁珩本以为很难,但是一旦开了口,却发现很多话早已堵在胸口,不吐不快,“延兴九年秋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家了。”也许他和孟九畹一样,只有在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面前,才有可能倾吐一切。
“大势使然,你我不过是浪中的浮萍,漂泊虽痛,却无须沉溺不放。”孟九畹端起茶杯,又倒了一杯酒放在铁珩面前,笑容淡如春风,“我累了,不想再说教坊梨园的这些无聊事。这里有佳茗,有良琴,更有陈酒,小兄弟给我讲讲你北方的家乡吧,叫我可以放胆一醉。”
寥落的晨星渐渐隐去,曙色悄悄爬上了云顶外绵延的湖山,他们也喝完整整一坛酒。
直到铁珩穿过草市向家走去,才觉出昨夜可能喝了太多,连路都有些走不稳,居然忘了换衣,就穿着那一身牙白色的衣衫回来了。
才走到巷子口,只听到一阵轻笑,晨光中刘银娘散着头发,敞着衣领,把一个男子送出门外。那男子出了门,却又回身纠缠过来,把刘银娘抵在墙上亲,一双手探入她衣衫里摸索不休。
铁珩无比尴尬,连脖子都热烘烘的,却没有地方回避,只好背过身去非礼勿视。
半天,缠绵的两个人才分开,男子依依不舍地走了。
铁珩低着头往家走,听刘银娘“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会当做没听见。
可能正因为喝了酒,血中多了一星跃跃欲试的动荡,铁珩才回过头,见刘银娘半笑不笑,冲他一身精致的衣衫砸着嘴儿:“果然白云边里的小倌儿,打扮和别处的总是不同。”
铁珩一愣,刘银娘又扬声说道:“大家都是同行,别因为你在‘白云边’这种大地方做,就瞧不起我们这些小巷子里的。”
铁珩只觉得眼角突突地跳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把心里的邪火压下去。刘银娘鄙夷的话他听得多了,说什么都有,他从来都是当做春风过耳。
然而这一次却迥然不同,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一颗心越跳越快,连双手都轻轻抖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这句话点中了他心里最害怕,却怎么也不愿面对的事。
铁珩突然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她:“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都行,咱这里巷都已经传遍了,”刘银娘还是砸着嘴儿,“弟弟,想服侍别人,你要学的还多呢,不是光模样生得好就行。”说着甩袖子进了屋。
铁珩紧紧攥着拳头,一股一股血气砰砰地撞着他的耳鼓,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烧着了一样,他几乎用尽了一切力气才没抬脚把刘银娘的门板踢穿。
一股恶心从胃底里冲上来,他差点把晚饭全都吐了,嗓子眼被胃酸烧得一阵痛楚。
身后吱呀一声,岳朗揉着眼睛站在门口:“哥你回来啦,我听见有动静。”
铁珩慢慢转过身,才能保持脚步的平稳,感觉由死向生走了一个轮回,嗓子还是烧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跟着岳朗进了门。
整整一天他都食不甘味,睡不安枕。跟岳朗对打时被他连着打中了好几次,喜得男孩眉开眼笑,直觉得自己功力大涨,得意极了。
凝云楼这一夜依然宾客盈门,并不因他的心神不定而有改变。他还是穿梭于那些过分奢华的房间里,沉香梁柱,水晶珠帘,鲛纱帘幕却都幻化成模糊的一片,连分茶杯中点出美妙图画时引起的赞叹声他也听而不闻。
心里反反复复,只剩下一个念头。
活得下去吗?
离开了“白云边”,他和岳朗,还有曲先生和潘奴,是否还能勉强温饱?
铁珩心思不属,以致金叔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听见,当然更没注意到他提着茶具前往云逸阁时,其他人脸上的神情。
云逸阁里暖得过分,也香得过分。香是那种极为甜腻的味道,仿佛空气凝结成厚厚的油脂。
几个客人早已经吃得酒酣耳热,身边都坐着白云边的小倌,不过十几岁的男孩子,穿着艳丽而轻薄的衣衫,像女子一样描眉画鬓,眉目透着风流。
他们拿酒杯翘着手指,妩媚地跟客人们调笑。
酒喝成这样,恐怕给他们喝龙园胜雪还是咸菜叶都分不出来了。
铁珩跪坐在角落的茶几旁,摆开他的茶具。
“哎呀,胡爷……”身后响起小倌娇嗔的呢喃,“你别猴急,先喝杯酒……”话音未落嘴已经被堵住了,接着响起的声音更是不堪。
铁珩专心煮水碾茶,目光丝毫不去斜视。
却听得身后醉步蹒跚,人还未近身,酒气早已直撞过来。
一个紫衣的汉子跌坐在他身边,眼睛乜斜,话语含糊:“哎呀,小兄弟好俊,来跟哥哥喝一口。”倒了半杯强凑到他嘴边。铁珩拨开酒杯,收拾茶具站起身。
“老五,这个冷的冰山一般,更有趣儿哎!”紫衣汉子扬声喊道,一只手热乎乎地搭着他后背,“别绷那么紧,让哥哥带你去快活……”另一只手朝他的脸摸过来。
铁珩也不说话,抓住他胖胖的手指,使劲一扭,只听咯吱一声,那手指已经弯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紫衣汉子呵呵的笑声瞬时成了杀猪叫,抱着手在地上打起滚来。
铁珩又冲着他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脚。
几个小倌一看打起来了,尖叫着躲到一边,袖子挡着脸不敢看。紫衣汉子的几个同伴闻声而起,醉醺醺地冲铁珩扑过来。
这几个里也许有会功夫的,在平时可能还能打上几个回合,可惜今夜他们酒喝得太多,站都站不稳。铁珩哪里把这样的放在眼里,挥拳抬腿,很快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只有倒在地上呻吟的份儿了。
铁珩只觉全身的血液在血管中闯来闯去,好像踩着个未知的激昂鼓点,叫他根本定不下来。
几个月来心中的积郁一扫而空,铁珩微笑着提起石䂪,顺手把一壶热水都倒在了紫衣汉子的身上。
再不管一地的鬼哭狼嚎,他疾步跑出云逸阁,迎面吹过来的湖风冷冽而清新。铁珩一路跑到茶酒坊,三下两下把衣服扒掉扔到一边,换回自己的粗布直裰。
他其实应该去云顶跟孟九畹告个别,谢谢他昨夜酣畅淋漓的一顿酒;金叔一直对他不错,也应该去拜谢一下。可是铁珩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充斥着脂粉香地方,多一刻他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夜深了,凝云楼门口车马已稀,楼内依然灯火辉煌,人影幢幢,铁珩回头望了望门额上斗大的“凝云楼”三个金字,毫不犹豫地出了门。
长街上空荡荡的,空气中带着一点雪意的清寒,铁珩想起等着他的那间破烂茅草房,嘴角带了淡淡的笑意。
明天的事,到了明天再去愁吧!
转过一个街角,凝云楼的亮光已经照不到了。铁珩越走越快,突然黑暗中嗖的一下飞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兜头套在他身上,铁珩被绊得摔倒在地,他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挣扎,但不挣扎还好,越挣四肢缠得越紧。
是一张渔网!
暗夜中一下多出很多人影,雨点一般的棍子隔着网落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护住头脸。
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渐渐地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