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独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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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高温,四处皆热,那热既灼且闷,人在沥沥热浪中汗出如浆,似入鼎镬。入夜,一场雨落了半宿。雨脚不绝,雷声或近或远或疏或密,某个时刻,伴随电火花的噼啪声,天地搅和一团如滚瓜切菜,一声炸雷似把案板上的瓜菜一同倒进了油锅。

最喜窗前听雨,哗哗,淅淅,泠泠,成律成韵,思绪渐入空灵之境。正自沉迷,忽然雨停,一时虫声如潮。俄顷,月光从云层裂隙里渐渐洇出,嫩黄如小鸭的绒毛。仲夏的夜晚总是令人沦陷。

夜静昼喧,夜朴昼巧。夏夜不比春夜的香馥与秋夜的静旷,却有天阶夜色凉如水,有月下房栊的清幽,仿若浩繁篇秩中的一页独体诗,跌宕旷逸自存风致。

夏夜的雨是有预谋的。它提前与大风密谋,故意停风几日,好让世人遗忘还会有刮风下雨这个事情,同时竭力怂恿闷热空气及早到场。那是在等所有的云朵都装满了水,像临战前确保所有物资全部到位,并派出侦查小队四处探听世间的动态。山顶的樟树卷了叶,玉米和大豆枯了尖,河床出现了退水的印痕——差不多了,再等等。蝉蛹挖到了头顶最后一层硬土,蟋蟀跳在了草尖上,湖塘里的荷叶展开了双臂,白天那个咆哮的人最后一声哏地哑了——可以了。

一场夜雨就这么落下,潇潇复沥沥,从古至今。轰隆一声,远古的夜里落了雨。先秦的夜雨,汉家的夜雨,唐宋元明清的夜雨。那里的夜雨深阔跌宕,风声飒飒,有白雨有黑雨,有雨打芭蕉,有梦里悲歌,有伤心枕上三更雨,有芒鞋不踏名利场。夜雨与昼雨不一路,昼雨性子暴躁,带着惊了美梦的恼怒,踢腾一番后极速退出,尾巴都踩不住。昼雨多闲,然俗务冗杂偏不得闲;夜雨多幽,关窗即可得幽。听夜雨敲窗,心底不由慢慢生发起一股深幽之情,想到古村石桥,想到泮池脚步,想到芦荻水鸟,烟雨沙洲。后半夜,凉快了,暑气丝丝飘散,身心为之一轻,听了半夜想了半夜,愈发觉得夜雨的美妙。

夜雨朦胧下,万物滋润。

少时喜欢在雨中奔跑,尤其是白天晴好,傍晚时落雨了。看到乌云低低地压来,凉风刚刮起就跑出家门,头上顶一块儿塑料布,跑着去抓被风吹落的蝉,抓在手中的蝉犹在吱吱鸣叫,细爪不停地抓挠。孩童们没来由就跑起来,一边呼朋引伴,一边哇哇叫着。雨落在街上,屋顶上,落在黑衣行人的头上,落在身上。雨大了,塑料布贴在肩头,凉意浸入肌肤,心脏咚咚直跳。不一会儿,雨停了,云层散开,月亮挂在半空。

春月近人,冬月贴天,夏月不远不近却又可远可近,游离天上人间。有次酒醉,醒来抬头望向窗外,阶前晕黄光亮,疑似烟花最亮时地上的投影。起身出门,一轮银盆似的大月亮悬在头顶,映照在远山上一派溟濛;近前的屋瓦上原本覆了绿苔,间有几蓬杂草,此时屋脊和瓦沿亮光闪闪,苔类和矮草黛黑一片,醉眼下,好似豆田里纠缠不清的菟丝子。


夜里想到菟丝子,委实一惊。菟丝子多出现于豆田,初夏才出芽,缠绕在豆秧上蓬蓬一团,原以为用来网住兔子,后来方明白,那不过一种寄生植物,借它物攀爬生长,无叶,开小白花,种子可入药。《吴普》上介绍,菟丝子又名鸟萝,松萝,鸭萝,赤网,久服可益气力。入药的记载,最早出现在《神农本草经》,列为可明目延年的上品。菟丝子网在豆秧里,与豆秧枝蔓纠缠,不可分割,年复一年。李白有《古意》诗一首,“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  此处的菟丝子作了温情的代语 。诗家有深意,医家有济世的慈悲,农家却苦其为害草,为害豆子一大片。秋天豆子成熟,收割时,不经意间碰到菟丝子,豆秧枯了,它的茎条仍然青绿柔韧。看到豆秧和菟丝子缠在一起无法下手,自己不顾家人呵斥,先把豆秧和菟丝子一块儿踩倒,从地皮上顺去镰刀,而后把它们囫囵割下,扔在一旁。那年,刚住进山区时正是仲夏,晚间散步回来时走了另一条路,不想越走越远,竟迂回至一座山脚。月光下看到山路边一片豆田,同伴来自蒙古大草原,这般情景于他确实稀罕,他一时兴起,对着山月下的豆田吼了一声,一只小动物猛然蹦出,恍惚是野兔吧,随即钻进豆丛中远遁,见豆棵一路摇摆而去。忽地童心大起,两人一同跳进豆田去追,没追几步,脚下似被一物缠住,在豆秧里拔不出,凑近看,原是菟丝子。那时月光澄澈如练,菟丝子盘在豆秧里,中间破了一洞,状如被攻破的城垣,更像三国故事,三国城郊的某个夜晚,暗月当空,旷寂中藏了无数的计谋。

少时,于暑期读三国,屋内闷热,时时头胀,往往记不清何人夺了谁家的城池,渔樵江渚之上,风云变幻之中,不知多少计策在营帐之间翻起浪涛。于是,索性丢下书卷,让密计自行穿透历史。后来偶然读到《三十六计》,大开精装本,打开阅读,眼前一派富足,六大本一本一本读下来,不觉沉迷其中。胜战计,敌战计,攻战计,混战计,并战计,败战计。六计中又各有六计,天下计谋尽矣,真乃皇皇乎,矞矞哉。此书仲夏开始读,一直读到深秋,白天读,晚上也读。现在过去很久了,竟忘记了其中的华彩。

自认为,忘记的都是不挂心的,忘记的人是路人,忘记的事是小事。路人与小事不过一段云烟,一缕月光。不会忘记的必是深植内心,时时萦绕于心海,至死不渝。至死不渝者,方生方死,不生不死,仿若庄子。“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庄子那里,无中之有,亦如有中之无,月相变化遵循天道大理,月夜是天籁显现的绝佳之境,风吹百窍,咸其自取,万物自在。月夜是庄子的月夜,是三十六计的月夜。

北宋徽宗年间,西夏党项人犯边,宋军苦战未果,朝廷派徐衡领兵退敌。徐衡是徽宗年间的进士,也是江西境内第一位武状元,文韬武略兼备。战事细节记不清了,只对他所用的计谋尚有印象。傍晚,徐衡领一哨人马举松明火把奔到阵前,拿出一方木牌置地上膜拜一番,不声不响,而后引兵退去。如此数天,风雨无阻。敌方终于按捺不住,一个偏月之夜,趁徐衡正在祭拜之际,率众掩杀过来,想弄明白他究竟所拜何物,不料正中埋伏。此无中生有之计运用得独到而精准,读到此处,记得自己当时就跳了起来,岂料膝盖顶到了桌脚,疼得单手拍墙。

夜雨下了停,停了又下,天籁声此起彼伏。今夜的雨好像昨夜雨的延续,哗哗啦啦,滴滴哒哒,似旧友来访,恍若一场夜雨从没停歇。夜雨,明月,虫声,幽静且虚纳,岁月以柔和之手抚慰世间,抚去人世的溽热,弥合时光的裂痕,人处其间,溶溶泄泄。想了好大一会儿,不禁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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