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烨在中国电影的版图里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娄-烨,这两个音节是不是听起来就年轻?但其实1965年出生的他已经54岁,是第六代这仨人中(贾樟柯、王小帅),最年长的一个。
但我还是觉得娄烨最年轻,因为他的作品,大多都有些生猛之气,贾科长与王小帅已经可以归为老艺术家的行列了。
娄烨与贾、王二人最大的不同点在于,他不是个纯粹的“作者型”导演,贾樟柯的根在汾阳,王小帅的根在三线建设,他们的作品更多的体现为一种个人记忆的再组合。
而娄烨不是,他好像并不热衷私人记忆,而更像个类型片导演,无论这个故事是来自小说还是报纸上的新闻,他都能发挥成自己的东西,比如《浮城谜事》最初的灵感就来自于天涯上一篇“手撕小三”的连载帖子。
同时,娄烨的导演生涯,也可以说是最坎坷的。不算还没上映的《兰心大剧院》,他到目前为止一共导了10部长片,有一多半没在内地上映,基本都是走电影节路线,所以娄烨还有个称号:“躺在文艺青年硬盘上的男人”。
2006年更是因为《颐和园》的违规,被主管部门罚5年内不准拍电影,据我所知,这是除田壮壮外,最严厉的导演禁令罚单了。
在禁拍的五年里,他主要住在国外,期间回国,拿着一台家用高清DV拍摄了《春风沉醉的夜晚》。他说自己实在是太爱拍电影,创作的热情根本压不住。
2012年解禁,娄烨接下来2年拍出了《浮城谜事》与《推拿》,我很喜欢这两部作品,娄烨有一种把故事涂抹上迷幻色的本事,论导演天赋值来说,我觉得他是第六代中最高的一个。
这次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与上部作品隔了5年,主要还是卡在了后期上,是久了点,不过好在还是来了。
电影改过两次名字,最初叫《地狱恋人》,后来改为《一场游戏一场梦》,电影里陈妍希唱了这首王杰的名曲,但可能是觉得它太直白?最终变成了《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不过电影中并没有出现孟庭苇的歌声。
首映式的时候,男主井柏然是这么解释片名的:“时代是风,欲望成雨,命运成云”。
我还挺喜欢这个说法,有种滚滚红尘回头望之感。
故事和拆迁有关。
近30年间,中国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基础建设改造,其规模之大范围之广,可能只有19世纪末的美国可以相提并论。
在破旧立新的过程中,“拆迁”成了个很敏感的话题,这其中纠缠着个人与集体利益。多年前,我家就经历过,老房子拆迁,我经常去拆迁办弄手续,多去几次你就会知道,在利益面前,人性是多么多么的复杂。
故事一开头就直入主题,现代化的钢铁丛林之间,包围着一片破败的城中村,这就是著名的广州珠江新城冼(xian)村,电影也是在这儿取景的。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的故事,与发生在冼村的一个案件有影影绰绰的关系,中心人物是著名的百亿村官“卢穗耕”。
这个案子大致是这样:卢穗耕在冼村当了30多年的村支书,改革开放后,通过征地,聚集了巨量财富,现在的天河体育场就是征用的冼村土地。2009年时,一平米地据说可以卖到25万人民币,村支书卢穗耕手里的可支配土地高达400多亩,大家拿出计算器算一算,这是多么大的一笔钱。
极盛必衰,2013年,因为各方的利益斗争,大批官员商人落马,卢穗耕出逃国外,到现在还没逮回来。此事当时闹的很大,广州的同学应该有印象。
我一朋友,现在就住在珠江新城,我昨天还发微信问她冼村的情况,她说自己可买不起冼村周边的房子,都是10万一平起步,拆迁正在缓慢推进,还是有很多钉子户,冼村是个宗族势力很强的地方,里面的事情太复杂。
电影中秦昊与张颂文扮演的人物身上,应该就有卢穗耕的影子。
下面会有一些剧透了,同学们酌情食用。
故事还是挺复杂的,而且娄烨用了非线性叙事,在当下与记忆之间来回跳,下面我先大致捋一下剧情和人物关系。(我直接用演员名字,张颂文大家不熟,我就取个别称了)
宋佳年轻时是远近驰名的校花,与秦昊相好,该做的事也都做了,但秦昊当时已结婚,眼镜男是宋佳同学,也一直暗恋她,于是成了备胎,二人结婚,他同时也知道秦昊与宋佳的情人关系,他之所以愿意接受这顶绿帽,是因为秦昊有本事,跟着他能挣钱。
不久秦昊远走台湾赚到第一桶金,回来后一跃成为地产精英,在他的帮助下,眼镜男爬到了开发区主任位置,作为回报,为秦昊的拿地提供幕后便利。
这是个很诡异的三角关系,两个男人互相利用,女人作为筹码与纽带。眼镜男对于被绿这件事嘴上不说,只能用家暴来发泄,影片的调子很有种好莱坞50年代黑色电影的意思。
另外三个人:秦昊从台湾带回的情人陈妍希、警察井柏然与女儿马思纯,算是导火索式的人物。
这个框架可以娓娓道来一点点儿讲,但娄烨选择用犯罪惊悚片的模式来推进。刚开始就是一场血案,在眼镜男到拆迁现场慷慨陈词完毕后,没有任何交代,他就死在了当场,井柏然作为警察来调查这起诡异的命案。
半个月前看预告片时,最让我期待的就是这种犯罪惊悚的氛围,以为娄烨老师这是要转型啊!难道弄了部犯罪动作爽片?但看完后,发现无论长板还是短板,都还是原来的那个他。
长板依旧,娄烨最厉害的地方,是用独到的镜头语言营造氛围,这是一个导演最核心的能力,这次的投入应该比较足,各种航拍、跟拍做的都很到位。
其中有一个镜头让我印象太深刻了。
井柏然在查三个人的发家史,画面切到多年前宋佳与眼镜男的婚礼,镜头从电梯拉出来,到街上,新郎新娘上车,然后镜头再向左一转,井柏然直接从远处入画,看墙上的老照片,两个年代毫无缝隙的接在一起。
那一刻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这个镜头设计是世界级的。
另外就是娄烨标志性的手持摄影,我算是比较熟悉他的,但是对这种剧烈的晃动还是有有太多不良反应。对于普通观众来说,就更显得太晃了,这回由于有大量的动作戏,呈现出来的眩晕感比《春风沉醉的夜晚》与《苏州河》要更强烈。
手持好不好见仁见智,我个人的感觉是,娄烨太执着于自己的风格,没有多考虑视觉上的舒适度。当然,你也可以说是他不跟市场妥协,但这样大的投资与宣发,我觉得在一些地方弄的亲民一些,并不一定就是对艺术的损害。
比如,井柏然被秦昊逮到后在房车里的那段打斗,整整两三分钟,镜头都在快速的晃动,根本看不清任何细节,这就是为了晃而晃了,纪实感并不一定是“看不清”,这是个强情节的故事,观众Get不到有效信息,就容易出戏。
电脑小屏幕与大银幕对手持摄影的表现完全不同,大屏幕更晕。所以,我建议想去看的同学,尽量买后排一点的位置。(如果你很习惯娄烨的风格那当我没说)
娄烨另一个厉害的地方在于能够定格住演员的魅力(尤其是女演员),《风雨云》中的宋佳被拍的太有味道了,有她的戏我的眼睛无法离开一秒。
马思纯、井柏然也都很不错。单说演技的话,这是井柏然出道以来表现最棒的一次,开始我还觉得他形象上有点儿嫩,后来就和人物重合了。
下面该说说我不满意的地方了。
首当其冲就是这个故事的流畅完整度不够好,娄烨省略掉了大量信息,有几次莫名其妙的大幅度转场,让我很迷茫。
在井柏然的调查中,说秦昊之所以不能娶宋佳,是因为有家室,但他的妻子自始至终都木有出现,那为什么去台湾不能带着宋佳呢?刚在床上对宋佳说你跟着我吧,我带你赚钱,下一个镜头就是宋佳跟备胎眼镜男结婚了。
井柏然被宋佳勾引那里完全讲不通。他是个警察,上门查案,宋佳是个嫌犯,这时候面对宋佳的色诱,井柏然怎么可能顺势就从了?不是自己挖坑跳么,我本以为宋佳脱衣服的时候他肯定会将其推开走掉,但两人竟然抱在一起.....
第二天井柏然从自己家的床上醒来,我比较疑惑他们俩昨夜到底睡没睡,如果没睡,那头天晚上是怎么收场的?这些娄烨都给略过去了,剧场版有一些删减,但肯定不是在这里,里面有尺度更大的性爱暗示也都没有删掉。
井柏然去找助理拿爆料,却发现助理被人杀死,这时候我觉得他不应该跑啊,并没有人看到他行凶,又有通话记录,他只要亮明身份,就可以从容离开,不至于就亡命天涯了,而且助理的爆料证据竟然没有被杀人者拿走.....这个杀手真是太不称职了。
对于井柏然怎么逃亡到香港的那场我也没太看明白,好像只有一句字幕交代。《风雨云》的前一个多小时都还相对流畅,自从井柏然到了香港,就有些崩的感觉。
马思纯与宋佳的关系也有些模糊,她之前用“那个女人”这种字眼来形容自己的妈,似乎关系很僵。但到了后来,却又为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去杀人,还火速的爱上了井柏然,这些省略都让故事磕磕绊绊。
交代清楚这些,我觉得并不影响艺术品质吧,除非是娄烨并不想让观众看懂。
最后的凶杀大揭秘,对一部悬疑片来说,释放力度也不是太够。(后半段已经基本能想到了),我认为既然娄烨借用了犯罪悬疑的框架,那就应该在这里营造一个惊讶指数较高的大高潮。
以上的缺陷造成了人物塑造上的不完整,其实秦昊这个角色应该是整部戏的核心,他躲在幕后掌控者大局,象征着人性的黑不见底,但他在片中却感觉没什么存在感,我也没觉得他有多么的一手遮天,那种“人狠话不多”的感觉没出来。
塑造相对完整的,反而是被绿了整部戏的眼镜男,他的一切行为都是有始有终,一个油腻、心大力不逮的悲催凤凰男形象基本立了起来。
对了,还有陈冠希老师,他演的是那个香港私家侦探老A,现在明白为什么老A自始至终都没露脸了吧。
以上就是大致的观感了,我的观影建议是:如果你是娄烨的粉丝,那必须要去看看,光是欣赏娄烨独特的氛围营造,就值回票价,我个人还是挺喜欢这部片子。
如果你之前一部娄烨的电影没看过,或看过不喜欢,那就算了,光镜头晃这一点,很多观众可能就接受不了。
这种强烈个人风格的片子,注定票房不会太好,我猜也就能到7、8千万吧。
中国电影的多元化需要娄烨这种导演,他带来了不同于商业娱乐片的角度与眼光,娄烨说要记录我们的时代,我很钦佩他,并祝他好运。
但是,中国电影也不能全是娄烨这种导演,否则电影市场就歇菜了,要求大家都去拍没票房的文艺片,人才与观众会大量流失,到时候就是双输的局面。
有文艺,有商业,才能“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