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道
1.
我是一条人鱼,也许是深海里唯一的一条。
海里的时间寂静而漫长,但是无尽的生命早就让我习惯这种生来便与我捆绑在一起的孑然。
在我生命大多数的时候,我都在唱歌。人类传言说我的歌声有魔力,可以魅惑人心,每每有船只失事,他们查不出因果就归咎于我。我的歌的确是会蛊惑人心,这点不假,虽然我不知道人类是怎知晓的,但我还未曾害过陌生的人类。严格来说,并不是我的歌声有魔力,而是我会唱可以蛊惑人心的歌,但是那些歌晦涩绕口,记忆中我似乎并没有对着人类唱过。
人类总是这样,将自己的愚蠢与无知都归咎于他们臆想出来东西上。
夜晚的时候,我喜欢伏在暗礁上看月色。海上天气变换的极快,所以宁静的夜晚于我而言就显得很珍贵,虽然我可能已经看了几百年月色了。我时常用我修长而有力的尾鳍拍打水面,听着水面被我坚硬而锋利的鳞片一下一下砸得粉碎,叮叮当当的,很动听。
或许是在这海里活的久了,我很难再对什么事有兴趣。曾经对于没有性别也没有感情的我而言,唯一能稍显兴奋的事就是捕猎,我迷恋每一次用尾鳍划开猎物皮肉的感觉,柔软而温暖,看着它们体内淌出暗红色的液体在海里一点点的氤氲开来,真的,美极了。
人们称那种暗红色的液体为血液,有那么一次,我看着自己覆满坚硬鳞片的手想,我的血液是什么颜色的呢?
2.
人类的船时常在这片暗礁海域沉没。
我坐在不远处看着整艘船上的人类疯狂的哭号,不断的有人落水,不断的有人在备用的小船上拼了命的划向远方。
海上冷极了,我看着漂浮在水面上尚未死去的人们,甩了甩尾巴,借着夜色隐去身形,向人群中游去。
人群中有两双紧紧握在一起的手,男孩对着女孩一遍遍地说“不要放弃”。
我不明白,明明都要死去,人类为什么会如此欺骗自己呢?
我游到男孩的身旁,从背后抱住他冻的僵硬的身躯,手轻轻的抚上他的胸口,感受到无比的温暖以及一下比一下微弱的心跳。
“扑通……扑通……”
3.
这片海里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特别的存在,我称呼他为闇。他永远都呆在这片海域最深的海沟里,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我们都知晓彼此的存在,但却从未有过过多的交集,哪怕我们都知道,在漫长的岁月中只有我们两个可以陪伴彼此,不死不灭。
终于有一天,我觉得我作为人鱼活得够久了,久到我渴望死亡。
我决定去找海沟里的那个家伙。
“你杀了我吧”我看着眼前仿佛一团混沌的闇说。
“做不到”他的声音直接在我脑中乍现,让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我定定的看着他,继而转身离开。
“但是我可以抽取你的灵魂,让你转世为人。”
在我游出老远之后,他的声音再一次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代价呢?”我抚着自己漂亮的尾鳍喃喃问道。
“化身为人,拥有七情六欲,就是你付出最大的代价。”
(二)求存
1.
我是娼妓之女,注定困于囹圄,逃不掉这任人肆意摆弄的命运。
在这烟花之地从不存在情谊,娘说,这里没有谁可以依靠,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所以娘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假意失手将正红的姑娘推下池塘,只是没想到那姑娘连死都要她一起陪。
娘亲跌落池塘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唱歌,唱的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娘被几个大汉从池塘里捞起来,卷上铺盖抬了出去,我远远的看着她模糊不清的样子,一滴眼泪都没掉。
2.
许是我命硬,不仅在这狼虎之地堪堪活了下来,还成为清倌里最受客人们喜爱的歌妓。在园子里,妈妈最喜欢我,因为我有副天生的好嗓子,莺莺燕燕,轻歌软语,最能留得男人心,将来,定能成为头牌。
近日来园子里听我唱歌的客人中多了一个俊秀的小哥。
他每次来都只要一壶酒,一碟小菜,安静的坐在角落。我出场,他落座,我退场,他离身,但每次走后都会差人送我些金银首饰。虽然价值不菲,但我一次都没有带过,他送的物件儿,品味可差了些。
最近那小哥不怎么来了,我总觉得有些失落,少了这么个啥都不求的金主,难免让人惋惜。梳洗间偶尔瞥见抽屉里放的那些物件儿,就会想起他那双清澈无比的眸子,不似他人那般浑浊,就那么清咧咧的,叫人难以忘怀。
终于到了梳拢的那天,我像一个物件似的被妈妈包装的精致而不失柔媚。我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听着台下此起彼伏的出价,心里突然有些难过,是不是我以后,就再难见到如此清澈的眼睛了。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扶着我回了房,打点我几句后便熄了灯退了出去。我听见门外喧嚣渐弱,不多久,就只剩下月色与虫鸣。
半晌,男人踉踉跄跄推门进来,我起身扶住他有些不稳的身子,开口道:
“公子,您不该喝这么多。”
男人沉默了几秒:“你给我唱首歌吧”。
我抬头,借着月色,看到了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我日思夜想的眼睛。
公子那夜伏在我身上说了很多,关于他,关于他眼里的我。
他说他是商贾之家,继承家业后许多事都要亲力亲为,没那么多空闲了,但凡有时间都会来听我唱歌,他说他从来没见过像我一样的女子,看起来锋利无比却又百转柔肠,他抱着我喃喃的重复:
“还好,你终究还是我的。”
3.
公子重金从妈妈手里买下了我,我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但毕竟出身青楼,公子说只能纳我为妾,毕竟经商之人名声在外,世人之语他不得不再三考量。我对公子说“没关系”,他将我轻轻揽入怀中,温柔的吻我。
纳妾那天连个排场都没有走,可我不在乎。
府里的人除了公子以外都看不起我,或许是在烟花之地呆久了的缘故,早已习惯世人的各种眼光。
我对自己说,只要公子是爱我的,就足够了。
我依旧喜欢在院子里唱歌,唱春去秋来,唱烟火清凉,唱南来北往。公子也时常抽空来听我唱歌,然后拥我入眠,看着公子每日在我塌侧安睡,我摸摸肚子,想着是时候该给他一个惊喜了。
不料还未曾等我开口,公子说,他要娶妻了。那女子是城南镖局的女儿,娶了她,公子的生意就能走得更远,做得更大。
新入门的姑娘是个习武之人,不喜我在院中唱歌,说我唱的太过凄婉,不吉利,他们走镖之人最讨厌不吉利的东西了。
这话传到公子耳朵里,公子便叫我别唱了,我点了点头,说不唱了。
终于有一日,一个婢女发现我已有数月身孕,紧接着全府都知道了,最后公子也知道了。公子叫下人们好好伺候我,并且又开始时常来我这留宿,但每每却是伏案工作一整晚。
4.
我生了个女儿,眉眼弯弯,像极了公子。
公子好像并不高兴女儿的降临,但却仍旧是温柔的差遣下人们好生照顾我,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我把全部的爱都倾注给了我的泉儿,我的乖女儿。给她温柔的哼着摇篮曲时,她就会冲我甜甜的笑,一如当年公子冲我笑一样。
我只是在下午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就看见奶妈神色慌张的告诉我,泉儿掉进后花园的湖里了。
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不小心撞到了茶几上,我摸了摸额头,手上温热的液体鲜红鲜红的。
5.
城里的人都知道商府里有个疯女人,见人就咬,边咬边说“还我女儿”,还会在夜里唱歌,弄的全府鸡犬不宁。但过了些时日商府又恢复了以往了宁静,茶馆里有人闲聊时说是那疯女人上吊自尽了,也有人说是被剪了舌头砍了双腿给锁起来了……总之众说纷纭,但事实如何,却也没人知晓,或许也没人关心罢了。
(三)轮回
1.
我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醒来时,发现周围落了一地珍珠。
“你想要的我给你了,你走吧”,闇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我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2.
近日海上商船变多了,每每有船只触礁,我都能从里面找到不少亮晶晶的物件儿来装饰我的洞穴。
今天,海上又开来一艘船,我伏在不远处的礁石上,唱起了记忆深处那些复杂而晦涩的歌。
“公子,你还记得我吗?”我对着船上已经失了神志的中年男子温柔的问道,“我曾经那么热切的深爱过你,你知道的吧?”
男人眼神空洞的望着我,不语。
“我知道,我知道,你也爱我……”我捧起他的脸冲着他甜甜一笑,“现在,谁也没法把我们分开啦”。
鳞片划过骨肉的触感令我快意的浑身颤抖,滚烫而浓稠的暗红色液体喷溅在我冰冷的鳞片上,真是温暖极了。
我捧着公子的头颅回到了深海,为他细细地涂上植物的枝叶,防止他腐坏。我静静的看着手中宛如一件艺术品的精致头颅喃喃道“可惜眼神不如从前清澈啦”。
我将它小心的安放在我堆满宝物的收藏室里,满意的看了一眼,唱着歌转身离开了。
它是这间不大的藏宝室里第十七颗我亲手制作的艺术品。
3.
我是一条人鱼,是这深海里一条孤独的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