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曾在暗夜里静静地思考,就不会知道意识的世界远远超出现实的边缘。如果你不知道自己,你也就不能完好地了解世界,一如你没看过世界,就难以清晰地认识自己。
浮生看来无事,在不知道的地方,却有故事正在上演,或者接近结束。在这座钢筋和水泥的森林,有那么一些人,即使是夜深,依然在流荡。
离回去还有近两个小时的时间,与同伴分开后,我没有选择回去,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行进,想去看看白天偶然间发现的一个小湖,以及湖边广阔的草地。
街道两旁,路灯半睡半醒,无精打采地照耀着这个混沌的世界。灯下的树木在凝滞的空气里,呆呆地立着,像是排队的流浪汉,等待进入收容所。突然忆起《别问我是谁》中,那列驶向焚尸塔的列车,两边站满了绝望的犹太人。
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一般,当我走进草地来到湖边的时候,城市的灯光突然间消失了,喧嚣声也没有了,世界在一瞬间明净下来,天空甚至有了一钩弯月和几颗稀疏的远星。在这样的大城市里,要找到这样一片远离尘嚣的土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弯月,远星,以及草丛里的虫鸣,成了世界的主角。我作为一个闯入者,有点觉出自己擅自冒犯这一片宁静的尴尬。
躺在草地上,盯着头顶狭窄的星空,听着耳畔大自然最自然的乐音,偶尔侧过脑袋,闻一下青草的味道和泥土的芬芳。这样的享受,已经有好久没有过了。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用想,就让自己那样自然地躺着,仿若自己本就是生根于这片草坪的一颗三叶草。
白天中午,一位没见过面的友人从老远的地方打来电话,问候我最近上课上班的情况,相互闲聊。最后她总结:我们天生一份“贱”性,要逼迫,才能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多少事,能度过多少难关。这话我是同意的!确实,人只有在一定的压力之下,才能舒展自己全身的筋骨,散发出一股生命的活力;才能发掘出自己的潜能,了解到自己真正的力量。太过平淡的日子,只会让人变得平庸,暴风骤雨,有时候也能展现出一股力量的美。
记得有那么一次看,在三毛的文集时,文中一副插图深深地吸引了我:在一个简陋的小屋子里,一盆已经石化的荆棘摆在墙角桌上,散发出一股生命尖锐的力量。一时兴起,查阅资料后才知道,这正是三毛当年在撒哈拉沙漠中的家里摆的一盆荆棘,象征着生命力量的伟大和尖锐。
然而,现代的人似乎都处于高压之下。每天,我看着涌动的人流,穿梭在街道两边,望不到尽头的车队,在红灯绿灯的转换间停停走走。各式各样的人却有了同样的表情:忙碌,以及疲惫不堪。人不再是一个独立人格意义下的人,而是成了某部巨型机器的部件,按照既定的轨道,做着繁复无奇的工作。
想起了作家关瑞一篇描写向日葵的文章:《高出的灿烂》。我们眼中的向日葵,是一种农民应有的形象:
“它们的一生都以果实的形态开始,以果实的形态存在,然后以果实的功用结束。它们被种植,被宠养,最后被收割,整个过程无一不充满了对黯淡未来一目了然的悲情色彩。”
“真正的向日葵,正绽放在现在的原野上,它以花的名义,在干干净净的天空下自由地盛开着。它的叶片舒朗而不张扬,它的花瓣孤独而不自卑。在所有的花朵里,这株向日葵在高处的风中安静地灿烂着……”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那株果实的向日葵!每天为了未来而上课,为了现在而上班,为了过去而遐思。当一个人不能够跳出世俗的生命来看待自己,生活失去了好多光鲜而平静的美!
我想找一个地方,那里没有市井的喧嚣,没有世俗的琐事。就如同梭罗:“我要找一个阁楼,一定不要去打扰那里的蜘蛛,根本不用打扫地板,也不用归置里面的破烂东西。”在那里,我不需要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心衰力竭,不需要为了所谓的未来而艰苦打拼。我只要静静地坐着,或站着,不问时间的流逝,不问世界的止动,只静静地看着这大美的世界,欣赏这浩瀚的宇宙,那是上天赋予我们最珍贵的美!
踏上回程时,东方已经出现了启明星。据说,这个点,是人最疲倦欲睡的时候。而路上的车流终于没那么繁忙了,可能都歇下了吧。
我踩着车子慢慢向前行驶,道路两旁的树和树那边的楼,慢慢后退。一股疲惫之感如潮水般袭来,把我,还有这宽阔的路,以及路边的树木高楼,都一并淹没了,世界终于还是睡了过去。车子跌跌撞撞、左拐右扭,人也在醒和睡的边界线上来回往复。我像一个梦游者,身体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脚下机械式地踩动着的单车。夜如湖水,弥漫着黑色的雾气,笼罩着这个世界,迷失我行进的方向。我只能不停地流荡,不停地转换方向,只期去往不一样的地方。而心中也是一样,某种叫做记忆碎片的东西像是黑白默片一般,从脑海里依次闪过。我知道,自己又陷入现实和回忆的漩涡了。
如果说有那么一个时刻,现实比梦境更加缥缈虚无,那么肯定是现在了。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地方,还有同样亮着的橘黄色的路灯,洒着柔和的光。似乎什么事情都和以前一模一样,但我的感觉不是。我感觉到,我通过梦中的窗户所看到的世界,已不同于之前了。
很多朋友都说,我是一个活在过去里的人,总喜欢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我自己也一直奉承:回忆是实体的最高形式。前阵子去图书馆,随手翻起一本掉了封面的书,是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有这么一句经典的话,“有两种愿望是十分痴愚的:一是让当前重回到过去,一是让未来在现在实现。”其实我并不是活在过去,而是活在意识中。再怎么翻来覆去地想,过去也只能是在回忆中重新活一遍,这幅皮囊寄居的世界,才是生活。只是在特定的时间里,有些特定的东西,总归需要拿出来独自咀嚼,拿出来慢慢品味。只有这样,我才能踏实地相信,自己曾经确实活过;也只有这样,那些人和事才能在我走过的路上变得有意义。
现实是考验人的,而且是永无止境的考验。经了这么些年,历了这么多事,我感觉我是沉静下来了的,而不是像极个别的人说的消极对待生活。其实苦难也好,欢愉也罢,都是由自己的心态决定的,一切,都是来源于自己的知觉和意识,也同样归于知觉和意识。感觉吧,某方面的自己,已经苍老了,或者根本没有年轻过;它就像一双为某段路途准备的旧鞋,只是这路途从没有过,也决不会有。
杨绛先生说:“人能够凝练成一颗石子,潜伏浅底,让时光像水流一般在身上湍急而过,自己只知道身在水中,不觉水流。”想起作家刘成章在《读碑》一文中,把人流比作半凝滞的河水,自己则是这河水中的一块石头。我相信,自己对于这么一种状态是很满足的。把心慢下来,才能够看清那些存留的美。
前方十字路口又亮起了红灯,一路红灯闯过来的我,这一次选择了停下来,停在路边,停在一颗法桐树下。看着红灯边的数字从30开始慢慢减小,似乎听到了沙漏流下的细微之声,感觉时间过得真的很慢很安静。在这空隙里,一片枯黄的法桐叶子飘落下来,从我的眼前慢慢划下,旋转,飘扬,最后落在了路边的黄色盲道上。
据说,法桐原属中国,英法火烧圆明园时,把园内仅存的几株珍贵稀有的梧桐树掠走了,并让其在法国生长起来。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位侨居法国的爱国人士在法国带回来几株,种在南京中山陵,名之法国梧桐。后来,法国梧桐在全国大面积种植,以至于现在的随处可见。
由此也就想起了从宿舍通往学校的平安巷,路边种了许多法桐和香樟。有一回清晨,骑车从巷子穿过,看见两边的人行道上竟铺满了法桐的叶子。单独来看,这些叶子大多数都是枯黄的,失却了生命的气息;偶尔有一片绿色的,也因种种原因而带有枯黄。但整体看过去,这些叶子铺好的路面,像极了一道古朴的地毯,引领人们走向一个沉静的世界。这落叶,给人一种淡然的沧桑和远离尘嚣的超凡脱俗之感,像是一个智慧而孤独的老人,守在芸芸众生必经的路口。“保持一颗宁静的心,你的世界才会真正美丽。”我想,如果它能说话,它肯定会这么说。
曾看过一篇文章,里面有这么一段描写感情的话:“在一个温暖的午后,我需要一条铺满落叶的长街,以及一段静谧的时光。我和你走在其间,手牵着手,什么都不用说,只是静静地走着。然后一瞬间,我们都老了,你转过身来,望着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我。此时,正有阳光泻下,我微笑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你,你对我说‘我爱你’。”这,应该是世间最美的童话吧!
其实感情并不一定要那么跌宕起伏轰轰烈烈,正所谓“平平淡淡才是真”。俩人携手,看朝暾夕月落崖惊风,看朝霞铺锦晚霞熔金,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多好啊!
曾经写过一首诗,结尾有这么一句:“你是我记忆的最后一个词,在我的未来守望。我想和你,牵手,一起走向夕阳。”
可是,为什么不懂我呢?
终于挨回来了,一脸疲倦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室友打开门,轻声一句:你终于回来了!我轻轻笑过,放下包,喝杯热水,便倒在了床上。
梦里,世界很美,在无垠的草地上,我一直向前,在奔跑着,不时地回头,却没有停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