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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北大洼,称呼母亲为“娘”,尽管现在小辈人大都跟风似的唤作“妈”了,但听来总觉得这个称呼像是“舶来品”,不如叫“娘”更为亲切,更为自然。夫家称呼母亲为“妈”,起初很是别扭,但入乡随俗,也就随着叫了。本心里,称呼婆婆还是想叫“婆母娘”的,那是评书《杨家将》里媳妇对婆婆的称谓,曾经,评书里的这个称呼给予了我对一个陌生母亲的很多想象。婆母娘,与娘有所区分,但却因“娘”字的加入,让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称呼多了亲情的暖意。二十一年前,伊成了我的婆母娘。
婆婆的手巧哩。她绣的结婚时的枕套,图案秀丽,线条明快,虽然时隔四十多年,历经几个孩子的枕用,除却布料暗黄以外,绵密的针脚竟不曾脱线;农闲之际打箔,她手脚麻利,十指翻飞,总是人群里出活最多的那一个;她擀起饼来,能把面皮旋成一朵花,几推几展就能成饼,擀成的饼薄得都能透光,且韧劲十足,很有嚼头;俗话说“人勤地不懒”,婆婆侍弄的那几亩庄稼,亩产常能在这个九百多户人家的大村里拔得头筹;看爱人小时候与弟弟妹妹的照片,均长得虎头虎脑,白白胖胖,让我想到电影《牧马人》里的一句台词:“养什么,成什么。”或许当年,前邻大嫲也曾这样心悦诚服地夸奖过她。
婆婆没上过几天学,但头脑活络,处事周到,是一家子的主心骨。庄户人家的日子在她的悉心经营里过得有滋有味。三个子女都成家了,每逢过年,婆婆与公爹都要炸很多虎头鸡,除却在家里吃的,还给每个孩子提前准备好打包带走的那份;每年冬天,婆婆都会到我家小住,少则几天,多则十几天,常是待不多久,就挂念起家来:“我在这里,你爷吃不到我擀的饼呢。”而离去时,总会擀好一大摞饼,细心地放到冰箱里。我家的被褥,都是婆婆给拆洗新做的,因此也助长了我的惰性,对针线女红向来不喜,总觉得针头线脑的这些事离我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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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向来不叫我的名字,很有些旧式家长的遗风。初始叫我时直呼爱人的小名,后来有了儿子,喊我时便唤作儿子的名字了。
那年冬天,夫家一个本家弟弟结婚。按当地的风俗,中午都要留在主家吃饭的。帮忙的大厨们在露天支好的几口大锅前忙忙碌碌,按照一鸡二鱼三凉菜的上菜规则给屋内坐席的亲戚朋友们轮番三次上“十大碗”。本家的人纯属帮忙,是不坐席的,一般吃的大锅菜便是“白菜炖豆腐”。
大锅前热气腾腾,菜做好了,大厨一声招呼,帮忙的一伙人一拥而上,抄起大碗纷纷舀菜,然后席地而坐,吃得狼吞虎咽。看着这闹哄哄的势头,被寒气围裹着的我,有些无所适从。面对着有些陌生的本家人,真不好意思前去舀菜。忽见婆婆舀了一大碗白菜豆腐,一手端了碗,一手拿了馒头,径直向我走来。由于舀得过满,随着走路的颠簸,滚烫的菜汤子顺着碗沿直淌到她的手心里,我分明看到她手抖了一下,步子稍作停顿,又往前走来,边走边喊着我儿子的名字,把碗放到一条长凳上,回过头来把馒头递到我手里,说:“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我去给你拿筷子。”想着婆婆会被烫红的手掌,看着面前热腾腾的饭菜,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儿子周岁时,婆婆给他做过一双虎头鞋。精致的绣工,结实的千层底,栩栩如生的虎眼很是可爱。想来婆婆做这么一双做工繁复的虎头鞋费了很多功夫,所以儿子没穿多久我便把它包好,放置在三角橱里,想把它当成一件念物,留有传承的美好。可是后来几番搬家,虎头鞋却遗失不见了,起初以为是随着三角橱一起运送到老家了,可是多番寻找,都不曾找见。到现在,这双虎头鞋成了我心头永久的遗憾。
婆婆擅长做带襟褂子,由此我很想让她做一件手工旗袍。七年前,在她为我家缝制搬家的新被时,我给她边纫针边说:“妈,等秋后你清闲了,你教我做件旗袍吧!”她笑吟吟地一口答应。现在想想很是惭愧,当时我嬉皮笑脸的要求,其实是想坐享其成罢了,所谓的“求教”,只是叶公好龙般的言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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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那时候我们尚还年轻,并不能深切理解所谓“人生变数,世事无常”,总觉得来日方长,冬天过后定会是春风十里,姹紫嫣红,而我们的父母们也总会身体康健,耳聪目明。
就在前年,一向头脑灵活的婆婆却渐渐出现了健忘症状。她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屋外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心神不定,她的思绪里都是三个孩子的林林总总,挂记着这个,担忧着那个,那么多的焦虑刮旋风般挟裹着她,煎熬着她,让她不能成眠。
几经辗转,多方求治后,婆婆还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说话语无伦次,有时说着说着就忘了,这影响了正常的交流。她因此很自卑,再不到街上去理发,她怕别人问她话,她无法作答。为了避免乡亲的非议,婆婆宁愿蛰居在家里。
春日里我回家,正好遇到与婆婆交好的一位大娘来看她。她看着在一旁呆坐的婆婆,很伤心的感叹:“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啊!”唏嘘之余满是惋惜与伤感。而这时,婆婆却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直奔电视柜旁边的一个小桶过去,原来那里面盛着邻家刚给的新鲜草莓。
“这里有草莓啊!我给你洗,我给你选俊的洗”。她说着,忙不迭地捧着草莓去了水龙头。
我的心一颤,我的婆母娘,她时常混沌的世界里,忘记了那些美丽的绣花,那些多异的鞋样,甚至忘记了缝被,擀饼与包饺子的寻常做法,而她却还记得她的儿媳喜欢吃草莓。那些草莓甜美无比,我想我不会忘掉当时的滋味。
腊月里,婆婆到我家小住,我跟爱人轮流休班陪她。午饭后,我牵着她的手去华光蛋糕店买她喜欢吃的无糖桃酥。婆婆像个怕走丢的孩子,从最初的牵手继而挽住了我的手臂,紧紧地倚靠着我。看着她脸上欣然的暖意,我突然感觉豪情万丈,一种别样的情感在心间升腾。那些被清点的过往,都随着日子的黄蝶纷纷飘落,如同那双遗失在岁月光影里的虎头鞋一样,再也难觅影踪,唯有当下的光阴可以把握,可以左右。于是,我们娘俩挽着手臂,迈着很轻快的步子,一同向着洒满阳光的街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