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秋日里最后的晴空,人们一夕之间夸张地穿起最厚的冬棉衣。空气里似有某种捉摸不定的物质,搅扰得温度忽冷忽热。
身体在不经意间感冒,但似乎了解了我拒不吃药的意志,又乖乖地好起来了。
在车上碰到一个衣着入时的女人,头发是自然的奶奶灰色,发型精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妆,看样子有五十岁左右,依然面目白皙,身旁椅子上放着昂贵精致的旅行背包,翘起腿,同她的同伴说话。
她的声音极其嘶哑,我听到了像锯木头一样的声音。
她说着一路旅行的几个地方,语速很慢,似乎有些吃力。
又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不知道在她身上,生活曾经开展了怎样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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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所历史厚重的法国小学校园工作了已有一段时间,教授中文选修课。
在学校库房整理装满中文课资料的纸箱,发现了许多前几任中文老师留下来的东西。前几任的中文老师我恰好都认识,她们是我的朋友和同班同学。
当看到她们当时为学生准备的资料、学习法语的笔记,以及某个感性瞬间用笔纸记录下来的语句时,仿佛看到了她们有温度的笑颜。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就像我穿越了时空,恰好站在当时她们的身边。
她们也曾走在这转角有古老雕塑的楼梯上,她们也曾同孩子们一起在食堂,午饭吃着彩色的面条与法棍面包,看法国老师慢条斯理地用刀叉切着水果,一点一点递进嘴里。
她们也曾从中文教室这一扇窗户眺望出去,看到高悬的瀑布,看到多彩的操场,看到雾气掩映的夕阳,看到山下平原里熙熙攘攘的红色屋顶。
那几个朋友里面,有一个姑娘的经历奇妙。
姑娘的名字叫做布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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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是我的大学同学,是我们班当年的学霸女神。印象中,她的实力稳妥地换得每一年度的国家一等奖学金,以高分考入名校研究生更是毫不意外的事情。后来,她在出国实习面试中的表现相当精彩。
当我的主管——法国奶奶得知我们是同学时,曾开心地同我说,帮我跟布谷问好,告诉她我很想念她。
这并不是法国奶奶的客套话,如果你看到她为学生精心准备的游戏道具与中文歌词,你也会霎时间脑补出她中文课上的精彩画面。
想来她们的合作非常愉快。
她的东西依旧精致而整齐地堆叠在那里,即使夹在几打废纸中间,也显得那么的熠熠生辉。
留了这么许许多多东西在这,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走的时候太过匆忙,没有来得及收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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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姑娘肌肤胜雪,笑起来弯弯的眉眼。
看起来很是幸福的模样,常惹得身边的人也会忍不住嘴角上扬,心情也跟着上扬起来。
一袭微卷的长发浓密,如同海藻一般散落在肩膀。
身材微胖,但线条优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刚刚出浴的阿芙洛迪忒。
学校组织中国文化活动时,布谷穿着一袭亮色的维吾尔族长裙,教外国女孩跳起了民族舞。她五官深邃,像极了新疆人,舞姿翩然,平地转动起来,步调轻盈敏捷,感觉下一秒,就要飞升仙境。
她热爱生活,闲暇时光常会下下厨,做些简餐甜品慰劳努力工作的自己。
她会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自己动手染个发,换个心情迎接重新生长的世界。
她会趁假期的时候,在欧洲各国行走,去维也纳金色大厅,去蓝色的多瑙河上泛舟,去巴塞罗那多彩而神秘的高迪世界,去布拉格的巴洛克窗格里,像布谷鸟一样唱起迷人的歌。
她停留在我们中间,就像是我们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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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的姑娘似乎从来不缺男朋友,布谷也是一样。
她身边总是众星拱月般地环绕着各色男子,以供挑选翻牌。
有法国小帅哥,碧蓝色眼睛像一汪清澈的水,中文很好,幽默感十足,玫瑰花也一束接着一束;
有法藉华裔,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口音讲着许多让人喜悦的话,常常驾着一辆布加迪威龙停在学校外面,耐心等待布谷下班;
有弹着吉他的街头原创歌者,驻守在布谷常常去跑步的那个公园,每次见到她都会为她献唱一首专属的歌,曲调婉转,磁性嗓音里满是深情。
有比她小上好几岁的中国留学生,每日在微信里主动找她聊天,见缝插针地献上一些殷勤,帮她提重物、修洗衣机,在每一个细小的节日里递过来贴心但并不贵重的小礼物,纯净而白皙的笑容温暖异常。
但布谷并不因此而忘乎所以,甚至从来未曾接受过哪个不喜欢的人的帮助,对于那些看似浪漫的玫瑰花和看似具有某种仪式感的法餐邀约,她总是一笑置之,泰然拒绝并保持距离。
静谧安好的恬淡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模样。
所以当时,在听说了她被遣返回国后,我一度以为是她终于遇到了自己心爱的另一半,并因此不再热衷于事业,要换一重身份,轻装上阵简简单单地结婚,开始过自己的小日子。
还曾傻傻地脑补过,也许她要生个混血的娃,心里不禁很是羡慕。
但其实,后来的故事我不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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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的事实是,布谷并未在法国待满一年,而是在地中海炎热的夏天即将到来之前,在普罗旺斯漫山遍野的薰衣草花田还未绽放之前,她因触犯当地法律而被遣送回国,在遣送之前,就已经被当地警方拘捕。
因此给所在团体及身边朋友带来了非常恶劣的影响。
回国之后,她被所在大学开除。
如果你忍不住想问:她犯了什么样的过错呢?
几个简单的字符便可概括:惯于偷窃。
后来,她再也没有在我的世界里出现过了,甚至连朋友圈也再没有发过一条。
也许是一念之差而已,也许是疲惫的灵魂在梦游,也许是庞大的压力难以舒解,也许是长久的跨文化交际让心理疾病已悄然附着,生根繁茂。
可无论是什么原因,无论多么叹惋,事实如此,证据凿凿。
对待生活,我们向来都无言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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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的这句话“生而为人,对不起。”
它是松子的第一个爱人,作家巴女川写给她的。胆怯者面对一个与自己想象中不同的世界,内心恐慌,因为自己的存在,不知向谁说对不起,因而有巨大的迷茫。我能体会到这句话背后深深的悲哀与自责。
不知那个美好的姑娘,在经历重大变故的某一瞬间,心里是否会浮现类似这样的想法。
无论谁的人生,都是由层层叠叠的试错累积起来的山丘,改错越多,就站得越高。
但有些错误触及原则,即使算作面对伤害的应激反应,付出的代价也必然巨大。
或多或少,我们每个人都曾被这个冰冷而陌生的世界伤害过,都曾身在挫败的谷底。但面临抉择时,每个人的做法都不尽相同。
邱妙津在《蒙马特遗书》中写过:“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人心灵的脆弱性,我们无法免除世界的伤害,于是就长期生着灵魂的病。”
远在异国他乡的你,陷于市井藩篱的你,困苦和愤懑终不可免,远途跋涉焦灼而艰难。如果我们无法免除世界的伤害,那么就给自己预留一个抛却世界的自我空间,放空自己,拥抱自己,温暖自己,自我治愈灵魂的病。
生而为人,最大的智慧,便是知道如何恰当地取悦自己。
喜欢泰戈尔的诗句:我相信自己 / 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 不凋不败,妖治如火 / 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 / 乐此不疲
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