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离开我十三年。他除了留下老家那九十年代老旧的平房,屋后几棵高高的杉树外,还有一只早已停止走动的手表。
这只手表一直搁在我的身边。具体地说,是搁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每当我拉开抽屉,便看见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的声响。这是一只很普通的手表,黑字面上印有英文KG标识。KG译作“坤格”,美国造,一般是美空军飞行员用。依父亲的身份,是万万买不起也用不上的,所以这只表肯定是仿制表。手表玻璃表面有明显的裂痕,看样子应该是父亲某一次疲惫时不小心磕碰的。表壳与底盖上均有不同程度轻微的磨损,不难看出这只表已陪伴父亲不少年头。
父亲一生喜欢手腕上戴个手表。手表从而成为他某一时代的象征或者后来谋生甚至是生命的依靠。父亲高小毕业,年轻的时候自诩肚子里有点墨水,便自告奋勇当了生产队里的会计。母亲说,父亲第一次打算盘时,手直发抖哩。后来买了块手表戴在他那白净的手腕上,居然手不抖了。可能是因为手表给他带来了自信的底气甚至一份高贵的气质,有了会计的模样呗。那是只大块头的中山牌表,省吃俭用节约来的。那个年代,这只表为父亲着实增添了不少帐房先生的光辉形象。
可是好景不长,大集体说解散就解散了。父亲渐渐没有了在生产队当干部时的感觉。手表虽仍在手腕上带着,只是没有了自豪感优越感,有时不自觉地放下袖子把手表盖住。失意啊。但这时手表却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以至于父亲每天将手表对着收音机的报时,把时间对得准准的。因为这时他做起了他父亲扯挂面的行当,是要讲究时间的。父亲每天凌晨三点准时起床,这只手表不知在深夜里被父亲心神不定地注视过多少回。手表由不得我们碰,更不用说随意拨上面的发条了。父亲偶尔逢天气好,面条扯得顺当卖得行销,高兴地取下手表戴在我那细细的手腕上,笑哈哈地说,多好看!我的儿子以后肯定是块念书的料!这时我乘机侧耳倾听。那指针悦耳的嘀嗒走动声仿若魔音,让人百听不厌。
我进中专读书的时候,家中的收入渐趋日不敷出。父亲这时硬着头皮独自到上海卖塑料袋,这一卖就是十三年,直到他去世前的头两个月。我不知道,那些年父亲是怎样过来的?外出一人孤苦伶仃,惟有那只老旧的手表忠诚地陪伴着他,用它那永远的嘀嗒声驱走父亲寂寞的时光。可能是那只中山牌手表体积过于庞大,戴在手上送货碍事,也可能是某一次父亲急急忙忙上车一不小心挤掉了,父亲又买了这只KG牌手表。这只手表是玲珑些洋气些。父亲肯定时常地望着这只手表,期望它走得快些,然后他就可以带上他的血汗钱,与他的妻子儿女团聚,过上几天幸福的安宁的轻松的生活。
只是父亲不曾料到,他期望手表走得快些,他的生命便走得快些。在他病入膏盲的时候,才拖着行将就木的身子,带着他那只手表,满脸蜡黄地回到家乡。那只手表一直戴在父亲的手腕上,只是由于最后无力扭动发条,手表的指针先他停止走动。不多久,父亲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这只手表是我在父亲入殓的那一刻,忽然地藏了私心偷偷摘下来的。我知道,这只手表陪伴了父亲最后十三年他乡孤独的时光,它肯定是父亲的最爱,也浸润了父亲最深最浓的气息。我把它一直放在我的身边,亦如父亲一直还在我的身边,静静的,不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