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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辈子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何要如此狼狈?
卓伟很想哭,反正夜深人静,无声地流一会儿泪,也不会有人笑话。但眼泪没有流下来,他自己咬着牙,硬顶着那股酸胀,在它变成液体之前,把它活生生地从眼窝和鼻腔里逼回去,咽到肚子里了。
候车大厅里人来人往,潮流涌动。每个人都是匆匆忙忙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都有地方可去,都有目标可寻。只有他,像个迷途的孩子,束手无策。
卓伟是在夜色阑珊时,才从出租房里跑出来的。在床上躺了两天一夜的他,看着窗外乌云压城的天色,有种末日之感,已经离婚加上离职的事实涌上心头,令他窒息……一个念头在那一刻渐渐浮上来:张欢不是一直吐槽他死板,做什么事都不考虑后果吗?此刻,他就是不想考虑,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只要离开这儿,去哪儿都行,对,就是现在。
他起床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背起双肩包,打了个车直奔高铁站。一时不知道去哪,就陏便买了张去上海的票。
此刻,卓伟坐在候车大厅,连日来晃动在他脑海中的一张张面孔仍旧驱散不去,张欢的、她母亲的、单位领导的,个个怒目圆睁,戳着指头,指责着他……他抱头埋在双膝间,心想,要是此刻能够死去该多好?人为什么要有灵魂呢?……
到达上海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卓伟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他发现上海街头与北京没有任何区别,一样高楼林立,一样灯红酒绿,这不是他要的逃离,他想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在逃离之前,他打了个车来到迪士尼。从前张欢一直想来,可是他们只有节假日才能来。节假日排队要排到死,想错峰游么,年假两个人又对不上。这回他终于可以在人最少的工作日来玩了。
卓伟住进了迪士尼酒店,是带城堡塔尖、能在露台看到漫天烟花的那种,这也是张欢之前向往的。然而从前即使来迪士尼,他也断不会住这么贵的酒店,这种生活不在他的视线里。要是她提议,他会说,网上有不少四星酒店,离迪士尼近,一晚八百,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她便也不再坚持。如今想来,她不坚持,大概是绝望了罢。
夜晚,焰火在黑色天幕上炸开,一朵一朵五彩斑斓像童话,瀑布般流泻下万千金珠银线。原来她就是要童话啊!这么美的童话,任谁不爱呢?如果他不那么死板,较劲,也许她会原谅他的穷……他靠在房间的露台上,听着人群的阵阵欢呼,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替你来迪士尼酒店了。
天亮,他早早入园,把所有最热门的项目都玩了一遍。每玩一个,他都在心里说,这是你最喜欢的加勒比海盗,这是飞越地平线,太壮丽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死亡过山车,谢谢你陪我坐……
阳光灿烂,晴空高远,过山车的呼啸声伴随着欢笑和尖叫。蓝天下他笑着,看向身边,那里空空如也……
2
卓伟大四那年,一场由感冒引发的肺炎,将他送到了张欢面前。
那天,躺在病床上的他一睁眼,看到一张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的娃娃脸在盯着他看,一双会说话的大眼晴明亮而含情,宛如天使降临人间。
“你醒了!”她莞尔一笑,嘴角上扬中,两颊飞起两朵红晕。她俯身轻抚卓伟扎着留置针的手腕,语气轻柔又怜惜地问:“还疼吗?”
卓伟想说不疼,可一张嘴就控制不住地咳起来,咳嗽声震动着喉咙,发出一种干涩而刺耳的声音。她赶忙倒水扶他喝了,又探询地问:“你家里人不在身边吗?”卓伟摇头。
打这之后,她频频出现在卓伟病床前,忽儿过来叮嘱他吃药,还将水倒好递到卓伟手上,目不转晴地看着他服下;忽儿带点水果、小零食什么的,趁卓伟不注意,悄悄塞进他床头柜里;忽儿又没事找事地过来看上卓伟一眼,与他说几句可有可无的话……
她就是张欢,是分管卓伟病房的护士。她对卓伟柔声细语,脉脉含情的样子,让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她对卓伟的意思。
卓伟自小父亲离世,母亲改嫁,他随母亲和继父一起生活,靠自身努力,从西北一个四线小城考进京城大学。在遇到张欢前,他的生活里很少有阳光,张欢就像一抹阳光,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亮色。
张欢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比卓伟大三岁,学历很普通,是家里的独生女,之前谈过一次恋爱,因母亲不同意,被强行逼着分手。张欢母亲守寡多年,独自带大女儿,她起初不同意女儿与卓伟交往,在她看来,卓伟除了长得俊朗帅气、高大挺拔外,要什么没什么。但后来她认可了卓伟,一是架不住女儿死活要和他在一起,二是卓伟大学毕业后考了公,拥有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三是觉得他来自小地方,好管控。
卓伟原本打算与张欢结婚后在外面租房住,张欢母亲不同意,她说:“小卓呀,别在外面租房子了,直接搬到家里来,咱一起住。我就这一个女儿,不舍得她在外面受苦。再说呀,我们住一起,还能省下房租钱。”卓伟工作的地方在朝阳,张欢家在海淀,丈母娘这么说了,加上张欢也不愿意离开家,卓伟也就同意了。
婚后,卓伟尽己所能地去做一个好丈夫、好女婿。他风雨无阻地骑着小电驴接送张欢上下班,回家路上又急匆匆赶往菜市场,拎着大包小包的菜一到家,就系上围裙在厨房忙碌。一家人吃过饭,他又是刷锅洗碗又是打扫房间,时不时还给搓了一天麻将的岳母捶肩揉背……
街坊邻居都夸卓伟是个好小伙,也有人暗暗指着他后背议论,“上门女婿嘛,可不得好好表现!”
卓伟一开始也没在意,心想,张欢是我媳妇,丈母娘不是亲妈也是妈,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过日子,别人爱咋说说去。
张欢什么家务都不会做,卓伟要是偶尔叫她打下手,丈母娘会拉过女儿嗔怪道,“啊呀,你就不要插手了!”又说卓伟,“我就欢欢这一个女儿,从小就没让她干过家务活,你要当她是你媳妇,就要疼她。”卓伟只好讷讷应着。
婚后没多久,张欢要求卓伟上交工资,“我妈说了,我俩手松,存不住钱,把工资都交由她保管,她替咱俩存着到时候买房。”
卓伟一听,“那我以后花钱不是还得问她要?”
“哎呀,你就别管了。我妈把这钱存起来,是给我们买房子的。再说了,你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
“没有花钱的地方?我在外面聚个餐,都请不起人吃饭。”
“吃什么饭?你就负责好好上班挣钱!”
卓伟跟张欢解释不通,张欢又使出软磨硬泡的劲儿,无奈,卓伟只得答应。每月工资一到账,除留下少量零用钱外,其余全部上交。
卓伟手头一紧,以往动辄请张欢下个馆子或者年节给她送个小礼物什么的,也就少了,更不 要说爽爽利利地一起出去游玩了。时间一长,张欢嘴上不说,但情绪上多少流露出了抱怨,连卓伟在菜贩那儿讨价还价,看在她眼里,都是十足的抠搜和掉价。她拿白眼瞅着卓伟,告诉他别再接送她上下班了,这样还能给他省点电钱。
卓伟感受到了张欢的怨气。他也满腹怨气:一个男人手里没钱,你让他拿什么大方?!
有段时间,卓伟连续加班,每天下班回去累得一点不想动,可到家后该干嘛还得干嘛。那天,他一进屋见张欢斜倚在床上玩手机,岳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家里冷锅冷灶,地上还汪着一摊水……
“哪来的水?”卓伟衣服没来得及换,赶紧先拿墩布拖地。
“洗手池水管漏水了!早说让你换,净一天天地推!”岳母气咻咻地斜剜他一眼。
卓伟看到岳母刀子一样的眼神,心里憋屈:水管坏了,花钱找人来换不就是了,干嘛非要等着他换?还有,这一地的水,也不知道拖一下。再打开冰箱一看,只剩俩蔫萝卜。想到家里的日常开销和家务都习惯了指着他一人,自己天天累得跟个狗一样,回来也没人关心一句,关冰箱时手上带了点劲儿,冰箱门子发出了响亮的“啪”的一声。
立时,岳母的眼神像鞭子一样抽了过来,她鼓起双眼,凌厉地瞪着卓伟,右手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卓伟喋喋不休道:“你小子住这儿吃这儿,干点活不应该吗?你以为你是谁?你算什么东西!说白了,你来我们家就是上门女婿……”
岳母说话时盛气凌人的架势,以及她一惯对卓伟表现出的高高在上、优越感十足的样子,令卓伟忍了又忍。他问张欢:“合着我在这儿是白吃白住了?上门女婿?上门女婿活该就要受窝囊气吗?”
张欢将卓伟扭到一旁指责道:“你就不能让着点吗?她是我妈!”
“我就问,我是不是在这儿白吃白住了?”卓伟就想听到张欢一句话。
张欢却闭口不语,她以眼色示意卓伟不要再问了。这时,丈母娘尖利刺耳的声音又追了过来,“你还能耐了!一个老爷们在这儿嚷嚷算什么本事?说错你了吗?……”
张欢母女的态度让卓伟寒了心。他不想再过这种低眉顺眼、被人戳着指头的日子了。他跟张欢提出想搬出去住。
“那怎么行?要搬出去住,就得买房子。租房子住我妈肯定不同意。你不是不知道。”
“所以呀,我买不起房,你就不愿跟我在外面租房住?”卓伟盯着张欢,见张欢面无表情,顿了一下后点点头,“好,我懂了。你不搬我搬。”
当晚,他拾掇了两件衣服要走,张欢冷着脸没拦。丈母娘则站在一旁指着他吼道:“你走,走了就再也别进这个门!”
卓伟没有地方可去。他先在快捷酒店住了两天,几天后,找了个出租房租住下来。
3
安排妥当后,卓伟打电话叫张欢搬来同住。张欢冷哼着不去,她数落卓伟太冲动,太小题大做,太缺乏一个男人该有的胸怀与肚量。卓伟说张欢不理解他。张欢质问:你让我怎么理解?说你为屁大点事和丈母娘翻脸,说你一言不和就离家出走?……
张欢那边怒气冲冲挂断电话。卓伟拿着电话僵在半空。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张欢解释,说丈母娘对他说话时的语气和眼神会让他想起继父——那个他连提都不愿提及的人。他不愿重提往事,就是想将从前那段恶梦一样的日子彻底忘了。可偏偏从岳母身上,他又看到了继父的影子。
那时,卓伟母亲带着卓伟再嫁时,继父身边也带着一个男孩,比卓伟大两岁。卓伟自小生活在那对父子的白眼中,他像是家里多余的人,被漠视,还不能有一丝丝的反抗。卓伟忘不了那次暑期出游,他本来不想去的,但母亲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家,苦苦哀求让他同去。
那次出游,有好几家人在一起,都是继父的朋友。旅途住宿中,卓伟都要与那个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住在一起。每晚,卓伟都不敢睡,因为他那个哥哥伙着一帮孩子出去玩了,反正从来不带他,也不知道玩到几点才回来,卓伟怕自己一旦睡着,他回来敲门自己听不到,告到继父那里,自己免不了挨一顿打。
卓伟怕继父,那怕是从一餐一饭开始的。饭桌上,继父只要多看他两眼,他都会吓得浑身发抖。桌上的菜常常是哥哥爱吃的,母亲做饭向来顺着哥哥的口味,碰到哥哥合口的,他会一个人独占。卓伟只要伸筷子夹菜,继父就会拿眼角白他,“怎么这么能吃,不知道这是你哥爱吃的吗?这你也跟他抢?”继父的偏心,让他伸出去的筷子又缩了回来。母亲私下里常告诫他:不要跟继父对着干,让着点哥哥,要不然引起家庭矛盾,她也不好过。卓伟多次看到母亲偷偷抹泪,他也不想让母亲因为他而夹在中间难过。
少年的卓伟,总是心事重重的。一起出来玩的几家人都说,这孩子太孤僻内向了,一点儿不合群。在那些大人眼里,合群就是好孩子,不合群就是坏孩子,他们说母亲没把卓伟教育好。母亲诺诺称是,还红着脸向他们道歉。在母亲道歉的时候,继父尖利的眼神射过来,卓伟羞愧地低下了头。
有天他们赶路,到达住宿点时已经很晚,一行人又累又饿,约着一起去宾馆外的小面馆随便吃点。但那天不巧,整条街都停电了,小面馆靠着一台小型发电机发电,轰隆隆的发电声并没让做饭的速度加快一点点。在昏暗的烛光中,大家都饥肠辘辘焦灼地等着。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碗面都没有端出来。一问才知道,老板什么准备工作都没做,也没料到会来这么多人吃饭,这会儿才开始和面、摘菜。老板说,若是不在这儿吃,整条街去哪都一样……
大人们只好耐着性子等,可小孩子们坐不住了,有几个嚷嚷着跟大人要了钱,跑外面去买零食吃。卓伟饿得肚子疼,这会儿,他想只要有一口吃的,不管什么,只要能止住疼就行。他不敢跟大人说他肚子疼,怕一说,他们又要嫌他事多。他趁着黑,悄悄溜了出去,走出去没多远,看见一个街头烤饼子的,喷香的炉饼勾得他直流口水。卓伟掏出身上平时攒下的零用钱,买了一个饼子,用纸袋包着,准备拿回房间吃。
卓伟刚回到宾馆房间,还没有来得及咬上一口饼子,就见母亲和继父神色匆匆地冲了进来。
“你去哪了?让我们好找呀!”母亲焦急中又带着埋怨。
“谁让你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了?……就你饿啊!”继父瞪圆眼睛吼道,见卓伟手上拿着饼子,一巴掌打掉,朝打落在地上的饼子“咚咚”使劲跺了几脚,又咬牙切齿地用脚碾着,一边碾,一边恨恨地骂道,“我让你吃,让你吃……”饼子被碾得稀碎,就在那一刻,一股暗藏了许久的火从卓伟胸腔里被激了出来,他朝继父大喊道:“我就吃了,用你管……”突然,“啪”的重重一声,卓伟脸上现出了五个鲜红的指头印。卓伟捂着脸哭了起来。
“谁让你打我儿子?!”母亲护过卓伟冲继父嚷道。
“咋,我还打不得了?别人都能等,就他等不得,他是什么?……我不能让别人说这孩子缺乏管教!”说着,继父的拳头又向卓伟砸了过来。即便母亲护着,卓伟还是被继父打得口鼻流血,鲜血溅在了地上、床单上、桌脚上……
在那飞来的一击击拳头中,卓伟止住了哭声,他无声地流着泪,没有反抗,心如死灰……后来,那个冷漠的哥哥进来,按照继父吩咐,冷漠地把地上的饼子碎屑扫掉,又将所有的血迹擦去。
那晚,母亲搂着卓伟陪他流泪到天亮。卓伟想逃离,母亲哄劝着他,说,以后不会再让他受到一点点伤害。卓伟不信,说没有人能保护他,连母亲也保护不了他。母亲又说,他这么小年纪能去哪,要想逃离这个家庭,只有好好学习,长大后远走高飞……
如今,卓伟总算是逃离了原来的家,留在了京城,还娶了个漂亮的北京媳妇。可那可怖的黑影却如影随行,纠缠着不放过他。现在那人的角色又换成了丈母娘,每天对他横眉冷对,指手画脚……天哪,卓伟想都不敢想,他要是继续与张欢母亲生活在一起,会不会情绪失控?
4
卓伟多次给张欢打电话️不接,就跑到医院去接她下班。他买了张欢爱吃的那家烤鸭,见张欢一出现在医院门口,赶紧迎上去。他握住张欢的手乞求道,“欢,你看我给你买了你爱吃的,还给咱家添置了鱼缸、花草,我知道你喜欢这些。跟我一起回去吧,咱俩一起好好过日子。相信我,我会照顾好你的。”
“咱俩?那我妈咋办?她把我养大容易吗?”张欢瞪大眼睛望着卓伟,“她不就说你两句吗,你就不能低低头,顺着点她。干嘛非要较劲?”
“我不是较劲,你是不知道她戳着指头骂我时我的感受……”
“你哪来这么强的自尊心?还男人呢,这么小肚鸡肠。"张欢将卓伟数落一顿又说,"我妈说了,我要是跟你出去住,她就和我断绝关系。你也替我想想,到时候邻居们会咋看,我以后还能抬起头来吗?”
“欢,你也不要让我为难。我既然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去。"卓伟一想到岳母那张脸,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一跳一跳的,他想,到这时也没必要再掩饰什么,索性对张欢敞开心扉,“给你明说吧,你妈那态度我受不了……”
张欢听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她不等卓伟讲完抢白道:“她再不好也是我妈!”她的这声叫喊引得从旁边经过的人侧目,便又压低声音冲卓伟道,“你走,我不想再和你说了。”
“你真的不想搬来和我同住?”卓伟抓紧张欢的手。
“不想!”张欢不耐烦地挣脱。
“你知道我暂时买不起房……你是不是嫌我穷?”
张欢反问一句:“难道你不穷?”她一拧身撞掉了卓伟手中提着的烤鸭,看都不看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卓伟紧追两步后停下脚步,看着张欢离去的背影他左思右想:我的工资都交给你妈了,我一句怨言都没有。可自从我手头没钱之后,你就对我越来越冷漠。卓伟不是个物质欲望强烈的人,这点张欢一早就知道,可为什么此时她倒嫌他穷了?
卓伟回到出租房,环视着这个家:这是一个小开间,月租六千,只有二十多平。一张沙发、一张床、一张书桌,就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厨房灶下是嵌入式洗衣机。洗衣机有点旧了,用的时候咆哮得像飞机要起飞。卓伟平时不觉得有问题,可此时试着用张欢的眼光打量一下,他长叹了一声:是,这的确不算美满的生活。但北京不就这样吗?他一个月的收入覆盖房租后只剩四千多过日子。可体制内的收入不就是这样吗?
张欢一开始并没有嫌弃他考公,现在突然嫌弃他穷了。卓伟在屋里发了半天呆,心里激烈地吵着。一会儿和自己吵,一会儿和张欢吵。
张欢撇下卓伟离开后,情知她嫌弃卓伟穷也只是借题发挥而已。其实她对生活的不满由来已久,早先只是一种淡淡的遗憾,后来是不甘。这不甘就像一条裂缝,由内而外。而且让她觉得没意思的,还有卓伟与母亲的矛盾。母亲是拿他当上门女婿看了,可实际情况不就是这样吗?不用自己努力奋斗,就在北京有房住!这让多少人羡慕。可他还不知足,反倒敏感脆弱得非要搬出去住。他倒是能耐,就别在外租房,买套房啊……说到底,不还是没钱!想起他连车厘子都舍不得吃,一个大男人,站在水果摊前反复徘徊、掂量、算计的样子,就觉得厌憎。
她算是看清了:“舍不得”这三个字明明白白写在卓伟脸上。她曾提议他要不要买辆车?卓伟却说一辆十几万的车一年折旧、车牌、保险等各种开支至少五六万。再者,小区车位那么紧张,车停哪里?张欢鄙夷,街上那么多车,人家为什么就不用考虑折旧、车牌、保险、停车位?为什么偏偏是她?她比别人差在哪里?
5
人心如流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
一段时间后,当离婚这个词从张欢口中说出后,卓伟大吃一惊。他和张欢没有过大的冲突,怎么就走到了离婚的边缘?
卓伟去接张欢下班,看见张欢打了一辆车,去了一家五星酒店。卓伟开着电驴尾随过去,见张欢下了车,进了旋转门。他心灰意冷,心底的火一拱一拱地。卓伟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饥肠辘辘,他无数次想走,却挪不动麻木的脚。见到张欢和一个男的说笑着从旋转门里走出来后上了一辆车。卓伟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脸色阴沉,走到车前敲敲玻璃窗道:“下来。”张欢和那男的都下了车,那男的绕到卓伟身边怒道:“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卓伟用力扯住张欢手臂。张欢疼得叫了一声。那男的抓住卓伟的手:“你到底是谁?我马上报警。”
卓伟竖起眉毛:“我是她爱人。”
那男的愣了一下,见张欢神色仓皇,知道卓伟没撒谎。但见他怒目圆睁神情可怕,往前走了一步,把张欢护在身后:“任你是谁也不能大庭广众下拉扯女性。放开她。”卓伟见张欢泪水涟涟楚楚可怜,那男的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心头怒火燃烧得更旺了。
卓伟吼道:“她是我老婆,我们俩之间的事关你什么事?滚开。”
那男的斜了一眼卓伟的电驴,道:“张欢,上车,去哪里我送你,别怕。”
卓伟飞起一脚,想狠狠踢一脚车门泄愤。那男的指着他轻蔑道:“我这辆车两百万,碰掉一点漆都不是你这个屌丝赔得起的。想好了再踢。”
卓伟放下脚,使尽生平最大的力气,向那男的挥出一拳。
没想到他这一拳竟把那男的打倒在地上起不来,张欢吓得大叫起来。酒店保安看到这里的吵闹,迅速赶过来干涉。那男的被送往医院,保安报了警,警察把卓伟带走了。
那男的拍了片,诊断无大碍。张欢全程为他挂号拍片排队交钱拿药。她求他放卓伟一码。
回到派出所,那男的对警察说这件事他愿意私了。警察把卓伟放了。
三人走出派出所时,已是凌晨。那男的指着卓伟说:“这件事不可能就这样了结了。今天看在张欢的面上,先饶了你。你这两天给我夹紧尾巴做人,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卓伟神情平静地目视前方,好像他这话不是跟自己说的一样。那男的提出送张欢,张欢瞥了眼卓伟,径直上了那男人的车。车呼啸而去,卷起一路的烟尘。卓伟朝远去的车狠狠啐了一口。
6
单位的人觉得卓伟近来很沉默。固然,他平时话就不多,但往日他的沉默,可以看出他很平静,而现在,他的沉默透着压抑。如果有人观察他的双眼,就会发现那里一片蓄势待发的怨愤,宛如通过一条缝隙窥见火山翻滚的岩浆。不过他与同事并不亲近,所以并没有人去体察他细微的变化。
领导的眼神一直严厉地盯着他。散会后,领导把他留下,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最近工作心不在焉,分到他手里的工作都没做。他本想服个软算了,偏偏这个时候张欢来了微信,问他什么时候和她办手续,两人约个日子去民政局把离婚证领了,好聚好散不行吗?他腾地火起,把一肚子火撒到了领导身上。
“我哪个工作没有做?请你指出来。”他生硬道。
“让你交的统计表一直没交,资料堆了一地,周一大检查,你这是故意的吗?”领导道。
“资料那么多,一周怎么可能整理完?大检查早不查晚不查,偏偏这时候查?还有,统计表今天下班前我会交,你催什么催?”
领导从来没有被下属这样顶撞过,他惊呆了,涨红脸指着卓伟:“你怎么跟领导说话呢?”
“领导领导,领个屁啊。”卓伟吼道。他一抬头,发现同事们都在愕然地看他。
领导对他彻底失望了,摇摇头,转身离开。
周末,单位里的同事相约加班,把资料整理上柜,他没去。他本不善喝酒,这两天却喝了很多白酒,把自己喝得烂醉,睡醒了又喝,喝了再睡。
周一上班,他迟到半小时,到单位时正好赶上大检查。领导陪上边来的领导四处巡查,到了他旁边,狠狠剜了他一眼。送走检查团,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周末大家都来加班,为什么就他没来。他一声不吭。张欢刚才发来微信,让他赶紧把离婚协议签了。他听了这条语音,心底一片冰凉。
领导喋喋不休半天,发现他的眼神飘忽,气得一拍桌子:“你还想不想干了?”
这一声让神游的卓伟如梦初醒,他吼道:“我不想干了。”话一出口,他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快感。没错,他就是不想干了,倒要看看谁能拿捏住他,倒要看看天到底会不会塌下来!
卓伟叫张欢带上离婚协议,在民政局门口等着。下午他逃了班,去了民政局。验完证件和资料,落子无悔。
走出民政局,卓伟心底毫无波澜,他现在没有力气再痛。张欢如释重负,却又有点哀怨,踌躇着,看着他,挤出一句话:“我们去吃个饭吧?以后还是朋友。”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他看着她,没回答,也没任何难过的表情,转身走了。
回到出租屋躺在床上,那股痛开始随着血液蹿向卓伟全身。他细想张欢是从何时开始对蝇营狗苟的小日子不再热衷,也许从婚后她就已经心生变化,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无法忍受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再待下去恐怕又要喝酒。他披了件外套,推门出去。已是暮春,空气开始湿润,夜风带着一点暖意。他漫无目的在街头闲逛,街市太平,岁月静好,人们来来往往,他只有一人。
卓伟走进了一家小小的烤串店,点了几个烤串儿,自斟自饮。小店要打烊了,只为做他这一点小生意,苦苦撑到十一点多。老板终于忍不住了,劝他离开。他抱着剩下的半瓶啤酒,跌跌撞撞地离开。走着走着,他觉得累了,便靠在街边一根柱子上,一屁股出溜下去,坐到地上。这一坐,他有豁然开朗之感,好舒服啊。
卓伟被一阵喇叭声吵醒的时候,已经早上八点半了。他居然在街边睡了一夜。他摇晃着站起来,头痛欲裂。谢天谢地,幸好天气已暖,醉酒的他没有被冻死。不过,这样满身酒气,胡子拉碴的去单位恐怕不妥,也早已过了上班打卡的点儿。算了,不是想好了不干的么?
他打了车,直奔出租屋的方向,昨晚他竟然徒步走了十几公里。回到家,他瘫倒在沙发上。阳光照进来,屋里死一般寂静,他心灰意冷。此时手机响了,是领导的电话。
“你是真不想干了吗?真不想干,也要过来把流程走一下,哪有说不来就不来的道理?”领导道。
“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直接开除也行,我不在乎。”他疲惫道。
那头沉默了一会,道:“劝你别冲动,现在马上过来,局长要找你谈话。”
他有一瞬间的感动,为那样无礼地对待过领导而他仍为自己着急的这份心,但又马上想起局长那张阴沉的脸。没有人不怕局长,同事们私底下都管他叫阎王爷。想着自己还要去听那么多废话,去赔笑脸,他就觉得烦。他又没有犯什么弥天大错,为什么要动用到“局长谈话”这样的重量级处罚?再说了,谈完了,把他留下了,他还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每日上下班,回到家一个人生活吗?不能了。张欢已经和他离婚了,这房就只是出租屋,不再是家了。这都不是家了,他还怎么过下去?
他挂了电话,接着关机,扑倒在床上。
7
卓伟离开上海后漫无目的地走着,除了必要的消费,他不想和这个可憎的世界有任何关联。
有一天他在一个镇上买馒头,见摊主看他的眼神有点畏惧。他在储蓄所的玻璃门上照了照,隐约照见一个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流浪汉。他走进超市,买了剃须刀、鸭舌帽和一面镜子,在卫生间把胡子剃了,头发剃秃,再把脸洗净,换了件外套。戴上帽子后他再照镜子,便看见一个斯文的青年。他不在乎外表,但不想因自己太像个流浪汉而惹来不必要的盘查。现在他万一被查,就可以解释说是出来体验徒步生活的驴友。
他继续走,穿过田野,走过乡村,路过城市。有一天,他不知怎么的,就由车水马龙的闹市突然来到一片荒野上。眼前是一米多高的野草丛,头顶上乌鸦呱呱飞过,穿过草丛,由几十幢烂尾的别墅组成的建筑群赫然出现。它们依山傍水,如果被建成,将会是这座城市最贵的房子。可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投资者的美梦破灭,风水宝地变成了鬼城。
他走进一幢别墅,它的墙面和楼梯还裸露着钢条,水泥地面坑坑洼洼,到处散落着砖块,还有建筑工人用的手套、水泥桶和零散不值钱的小工具。他想象着它被精心装修、承载某个富裕家庭绮丽梦想的景象,再与眼前实景对照,深觉它像是一具人体白骨,揭示着人间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表面下惨淡的底色。
他继续走。大多数时候,他心情是平静的,或者说茫然。但每当黄昏降临的时候,他突然就会悲从中来,痛苦像沸腾的水一样在心底翻滚至喉头,令他无法呼吸。张欢的微信已经被他删除,手机号被拉黑,可她的影子无处不在。恋爱时清澈透明的甜蜜,婚后短暂的平静生活,后来她说过的那些无情的话,尤其她坐在豪车上的那一晚,每一个细节都像尖锐的玻璃碴雨一样降落在他的心里。
他不傻,一个女人不该颠覆他的整个人生,这种道理他懂。他把心掏出来,捧在手心,虔诚地送给最爱的女人。可她一把打掉,无情地踩碎,踩个稀巴烂。现在他要怎么样才能凭自己的力量再长出一颗新的心,把胸腔填满?
他瞪着天边,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冥思苦想,直到黑夜从大地上沉沉升起,也没有答案。如果正好是在集市,他就会进小馆子,买瓶白酒,把自己喝醉,直到店主轰他走。如果是在无人的山路,他就放声大哭,一边继续大走特走。
有一天,他走到一座高高的山上,这山的景致特别像他梦里曾到过的一个地方,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木,空气湿润。耳畔传来潺潺流水声,抬头一看,不远处有一条河,河面飘着雾气,偶尔几声鸟啼,更显空谷幽静。再往远处眺望,山脉起伏险峻,隐约可见一帘飞瀑倾流。
他跌跌撞撞走到了山下,到了一个风景秀丽的小村。这里家家户户小院小门,房前院子里趴着猫狗,屋后一片菜园,小葱绿油油,瓜架上垂吊着瓜,太阳透过瓜叶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树上的鸟儿蹦跳着,啾啾叫着。这里真好,宁静,而无刀子一样的眼睛。
到了小超市,他买了点面包,坐在门口歇脚,随口问:“这是什么地方?”
小超市嗑瓜子的中年男人答:“终南山。”
“这里有没有便宜一点的房子租,可以长住的?”他已疲惫不堪,脚下的鞋穿底,手机和两块电池一点电也没有了。
“有,那头有两间民宿。旺季一晚三百,淡季一百。”
那么贵?他失望,淡季一百他也付不起。
男人见状,说他在山上荒弃的苹果园旁边有个房,原是看园子用的。如果他不嫌简陋,可以长租给他。
卓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白云滚滚,扑朔迷离。
8
卓伟在终南山租的土房残破不堪,遍布蛛网,屋顶漏雨,墙体有几处裂缝。屋前不远的斜坡处有一汪水,那是自高山顶的峪口流下来,潺潺汇聚至低洼处自然形成的小水池。屋里没电,但这屋坐落在高高的平台上,风景绝佳,功过相抵。
他请村里的泥瓦匠把屋子破损处拾掇了一下,房内原本就放有房东淘汰下来的旧家具和炊具,七七八八擦洗干净,摆到该摆放的位置上,屋子便有了家的味道。后山有条更近的小道,通往山下村子,像一条脐带一样,输送着各种他所需要的东西。他网购了衣服被褥、蜡烛手电筒等,让房东的小超市代收,他定期来拿。粮油盐醋顺便就在小超市买,一共花了几千块钱,生活居然运转起来了。
每天早上,他在清脆的鸟叫声中醒来。山间气温低,他披件厚外套,一推开门,眼前是一片轻雾。走到屋前的小平台向远处眺望,只见烟雾笼罩在连绵起伏的山峰之巅,峰顶若隐若现。一轮朝阳在烟雾中只是模糊的一团橘光,正待它升起,射出万丈光芒,驱散雾霭。忽而一阵轻微的湿意自手臂传来,远方的烟雾加重,晨阳及群山隐在渺渺白纱中。低头一看,自己也被笼在轻雾中,飘飘然如登仙境。
没有雾的早晨,太阳光投射到群山中,光影斑驳。半明半灭间,丝丝缕缕的万千金线更加分明。鸟鸣声声,回荡在山谷中。卓伟躺在木摇椅上,对着敞开的门而坐,脸上有什么东西拂过,绒毛一阵轻痒,如时间之水在流动。这正是思考的好时候,他绞尽脑汁地想,想把一些道理想明白。
当逃离的新鲜劲儿渐渐消退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回头了。有时他惊悚得后背发紧,像出了车祸的人躺在车轮底下断气前那一刻一样不可置信。有生以来,他一直在憋屈隐忍中生活,张欢的背叛只是一个借口。他想到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逃离儿时的家,到逃离张欢母亲的控制,再到对单位领导发飙逃离工作,他当时是感到痛快了,可之后,他躁动的心渐渐平息,就不得不接受真的脱离了正常生活轨道的事实。
长日漫漫,无心睡眠。
往山下走,他偶尔会来到一些被荒弃的村子。这里有不少房子,虽零落,东一间西一间,里面却都住了人。一问才知道,过去终南山有不少村子,后来政府鼓励村民搬迁到山脚下交通便利、生活设施更齐全的地方生活,这些房就被遗弃了。但这两年来终南山隐居的人大增,这些房居然全都租出去了。有两次他在这样的荒村里遇到穿道袍扎发髻的人,他不由哑然失笑。
有些人隐居得更天然一点,山洞或者两块岩石形成的旮旯,也可以是他们的修行之所。有一次他经过一个峡谷,看到溪边有个草棚子,一个穿着土黄道袍的人盘腿坐在棚子里,面对着潺潺流水打坐。他放轻脚步匆匆离开,生怕惊醒他。他一边走一边想,网上说目前有超过5000人在此隐居,也不知道这5000人里包不包括自己。
他尽情在大山里游荡,倦了,想见人了,就抄后山的小道,花一个小时来到山下的村子,在小超市呆一会儿,和房东聊一聊。这往往也是他的网购到了的时候,他来取东西,顺便给手机充电,用小超市的WIFI下载点爱看的影视剧。回山上的路上他喝着可乐,初秋各色菊花漫山开放。他顺手采一捧蓝色雏菊,到得山居时可乐已喝完,装点山泉水,把菊花插进去,摆在躺椅边的木桌,开始看美剧。
种豆终南山,地偏心又远。梭罗曾说过,人活着,需要的东西其实很少,有食物、住所、衣服和燃料就够了。如果还有一些称手的工具,再来点书,那日子堪称舒适。他想,自己的生活何止舒适?简直可以用奢侈形容。因为陶渊明和梭罗都没有手机,而他却可以采菊终南山,悠然看美剧。
他左顾右盼,心满意足。
房东问过他为什么来这里隐居。他一开始怕怀疑他是不是什么被追查的逃犯之类的,简单说自己在北京上班,因为长期失眠,出来当驴友,疗愈自己。房东便也不再追问,也许早已听多了来此地隐居的人的各种故事。无论什么故事,总之这些人不快乐,快乐的人谁会离乡背井离群索居?
9
这天他下山取快递。在简陋的小超市里,刚午睡起来的房东请他喝茶。两人喝着陕青茶,午后的阳光照在陈旧的白瓷砖地上,茶的热气袅袅,气氛宁静。房东有一儿一女,妻子前几年离世了。儿子在西安上班,女儿还在上高二。他一辈子没有出过这个村子,靠着小超市的收入供女儿读书,日子平淡安逸。
房东聊着儿子想在西安买房。西安的房价又涨了,好学区的房一平要两万块钱呢。虽然和你们北京不能比,但儿子一月才挣五千,买不起啊。买不起也要买,不然找不到对象。他没想到都逃到终南山了,耳朵还要受到买房的荼毒,不由苦笑。再一想,终南山离西安不到一百公里,谁又能逃得过红尘的纷扰?
两人一时沉默,一会儿房东的女儿小雪从内屋走出来,手里拿着张数学卷子。今天是周末,在县里寄宿的她回家了。小雪对他说话,戴着六百度厚厚眼镜的脸上表情腼腆:“那个,大哥,你上过大学对吧?”卓伟点点头。
小雪指着卷子上的题问他会不会做。他拿过来一看,上面好多道题小雪都空着。他叫小雪坐下,认真地给她讲题。小雪听着,不时点头。他给她讲完题,一抬头发现,居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
小雪道:“大哥,你讲得比我们老师好多了。我全听懂了。”
房东也很高兴,问他哪个学校毕业的。他说出学校的名字,父女俩一脸的敬仰。房东灵机一动,问他愿不愿意给小雪补课。周末补半天,给三百块钱。“饿知道这和城里的价格不能比,但你这样,不也能有份收入么?”房东说。
卓伟本想拒绝,心里一转念,说回去想一下。他买了两罐啤酒,回到山上,喝到微醺,躺在躺椅上,打开手机,刷着朋友圈。他已经很久没有刷过朋友圈了,看着人家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运转自如,他有时是羡慕,有时是鄙夷,终归于茫然。
他觉得自己有点像鲁宾逊,漂流在这高山上,与群山草木为伴。看着朋友圈,就像鲁宾逊探出头,冲偶尔路过的船只拼命挥手。不过鲁宾逊是求助而不得,他呢?他无法作答。鲁宾逊漂流是不得已而为之,无时无刻不想逃离,他来到终南山可是自愿的。鲁宾逊在荒岛上生活了二十八年,梭罗仅仅在瓦尔登湖隐居了两年,他打算在终南山待多久呢?
每日的花销无论怎么省,存款还是一天天减少。何况每周下来一趟,重返人间,与正常人沟通交流,非常重要。因为有一次他路过一条小溪时无意中照见溪面上的自己蓬头垢面。算了下,他已经二十天没有和人说过话了。他怔了许久,再这样离群索居下去,社会功能会退化的。
10
卓伟给房东打电话,同意给小雪补课。父女俩都很高兴。周六,他如约下山到小超市。补课很顺利,他渐渐与小雪熟了起来。
小雪资质不够而又非常勤奋,因为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勤奋里就带了焦灼,从而更加笨拙。每次他讲完数学题,小雪都点头说她明白了,但下一次遇到类似的题,她还是不会。
卓伟捕捉到这份焦灼,反感起来。他逃到终南山,就是为了逃开这份焦灼。
这天补课结束,教的和学的都疲惫不堪。他起身,看着桌上那厚厚一叠试卷,忽然生出不可遏制的怒气。这样一张张地刷题,就能保证人生幸福么?他早看出小雪不是个读书的料。
他道:“小雪,我觉得你应该换个思路,不是人人都会学习,学习只是诸多才能中的一种。”
小雪只听懂了他说她不适合学习,沮丧。
房东在门外理货,听了一耳朵,走进来道:“饿们就想考大学,自古华山一条道,考大学准没错。”卓伟心想上了大学又如何?甚至像他,名校又如何?名校并不是通往幸福彼岸的船票,幸福也不只在彼岸。想想这话不合适,于是笑着嗯了一声,不再争辩。
第二天,他正在菜园拔草,一抬头小雪居然往这边走来。她说做题做得心烦,就爬上来散散心。他洗了手,请她在院子里坐下,他去烧开水,小雪给他带了一包茶。
两人坐在小凳上,喝着茶。秋已深,万木争艳,红橙黄绿相间,无比绚丽。那条从山顶流下来的小溪在草丛掩盖的沟壑中隐隐发着汩汩的声音,与秋虫的呢喃交织在一起,更显出大山的寂寞。
小雪大着胆子,侧脸看着卓伟。他此刻的模样与他在山下补课的样子很不同,他身上的北京、名校标签曾给小雪带来阔大的想象力,同时令她敬畏,此刻她觉得他亲切多了。木桌上已经枯萎的蓝色雏菊又让她心里一阵感动。
“大哥,你真的是为了治失眠才出来当驴友?”小雪问。
卓伟笑了笑,以缄默作答。
“我觉得你是受了情伤。”她道。
他吃了一惊。她眼睛没有回避,大胆看着他。
他道:“小孩子,别打听这种事。”
她固执:“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让你这么伤心,竟然离开北京,跑到这种地方来住呢?”她用下巴指着土屋,不无嫌弃。
他道:“其实你的家乡很美,你可以试着换一种眼光看一看。”
她笑道:“我们这儿的风光的确很美,所以来隐居的非常多。但长期住下来的,太少了。这儿对于你们来说,就是个歇脚的地方。缓过劲儿来,你们就会离开。”
她低低道:“大哥,你迟早会离开,回到北京,对吗?”
卓伟不说话。他迟早会离开,多迟?多早?他也没有答案。他看着小雪,她一开始还能承受他的眼神,但很快就垂下眼皮,脸红了。他警觉起来。她才17岁,他承受不了她的遐想。
她道:“我也想去北京。”
他起身:“小雪,我菜园的活儿还没干完,要不——”他做出送客的姿态。
小雪慌乱起身,明白她的脸红坏了事。她学习不灵光,可少女的心对于这些事无一例外地敏感纤细。
卓伟在菜园继续拔草,一抬头,见小雪的身影在小道上渐行渐远。他叹了口气,下周末不能再下去了。
11
天黑了,卓伟在昏暗的屋里问自己,他要继续这样的生活吗?消极遁世是他人生的插曲,还是余生的主旋律?他有钱过这样的生活吗?他的银行卡里只剩几千块钱了。即便不往远处想,从当下现实考虑,也该走了,该下山了。
翌日清晨,卓伟下山拦了个车到县城,坐大巴到西安。他从来没有到过西安,既然要走了,总得来看看。大巴两小时就到了西安最繁华的街市,原来他离红尘这么近。摩天大楼,商场,星巴克,电影院,人来人往,一股庞大的喧嚣气息扑面而来,令久居山上的卓伟感到强烈不适。
站在天桥上,他一时茫然,不知该去向何处。这时,有个声音从岁月的甬道传来,遥远,寂寥。卓伟试图寻找声音的源头,又听见这声音的回响像水波一样渐渐消失,之后便是一种模糊而富有节奏的震颤,它让卓伟走过的一个一个的场景退到起点,回溯,让时光一分一秒后退,让一帧一帧的往事还原,让每一张面孔清晰,让声音和光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