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青鱼
-1-
这是秋末初冬的一个早晨。
这是一栋破旧的楼房，楼墙斑驳，周围长满了野草，垃圾随意丢放，出了家门闻到的就是让人作呕的味道，楼道里堆砌着杂物，扶手年久失修开始生锈。一切都那么让人失望，唯有那缕总是按时照射进楼道的阳光，显得温柔带着期望。
七点，楼道里开始吵起来。约着出去跳广场舞的大妈明明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却又压着嗓子说，昨儿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穿着破烂的花子端了一个火盆站在她家门口，开始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她刚从外面回来上前要赶他走，突然火舌冒起来火焰四处蔓延，她吓坏了，说孙子还在睡觉呢，怎么办？吓得一声冷汗。醒来后浑身不舒服，觉得不是好兆头，要回去看看日历去寺庙里拜拜。
大妈走了，接着是滴滴塔塔的高跟鞋声音，是住在六楼的一位女士，她的脚步总是沉稳有力，踏出的声音都有节拍韵律。听到高跟鞋的声音，阿达从床上爬起开始洗脸刮胡子，妻子在窄小的房间里忙碌，刚上二年级的女儿坐在老木桌前喝完最后一口粥。
“妈，我走啦。”女儿背上书包冲厨房里喊了一声然后跑出门去。
妻子连忙追在后头：“记得要和小潘一起走！还有口罩要记得带上！围巾！别落了。”
他从卫生间出来开始吃早饭，家里只剩他和妻子，气氛有些僵冷。家里没有空调，楼房又不许烧炭火，一楼潮湿，这北方的冬天有点儿刻薄。
他吃完早点，起身拿起外套，说：“我出门了。”甚至没有看妻子一眼。等他走出楼道却听到“砰”的一声，他站住了，过了一会又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2-
九点，十六院整个被笼罩在阳光之下。十六院虽然小，但总体规划不错，比不上大医院豪华，却难得有干净温馨的味道。十六院正门有一个圆形大花坛，花坛周围有形形色色的人，卖早点的，卖零食的，还有小卖铺。总体来说，花坛景色还是不错的，养护的人也会偶尔在周围走走。
阿达停好摩托车，四处看了一眼，走向卖油条旁边正在看报纸的男人。
“呀，你来了。”男人收拾好报纸，递给了男人一支烟。
阿达点燃了烟问：“人呢？”
男人笑笑将阿达拉到另一边：“估计在里头哭呢，这次不必往常，头找了证据，百分百重大医疗事故。那家人也不富裕，死的还是她丈夫，这男的一死可是掐断了他家粮食，会配合的。”
阿达眯着眼盯着医院二楼的一间房，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披头散发，涕泪横流地抓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不放。
过了不久，中年女人在别人的搀扶下走出了医院。阿达和男人立即起身，紧紧跟着中年女人。等拐到了冷清处，男人上前彬彬有礼道：“请问是赵安女士吗？这里有份东西你漏了。”说完递给了中年女人一个大号的牛皮信封，赵安脸上还挂着眼泪，头发散乱，她满脸狐疑地接过信封。身边二弟看着此人正要赶人，却被赵安拦下了。赵安看完信封里的东西，理理头发：“今日不便，等我想好了会通知你的。”说罢带着二弟走了。
阿达抽了一口烟问男人：“谁主的刀？”男人从夹克里掏出来一个黑色笔记本哗啦啦翻了几页：“李静，专家组的，这是她照片。”阿达弹了弹烟灰，用食指中指夹住照片看了一看，突然皱了皱眉。男人挑眉有些警惕问道：“怎么？认识？”阿达沉默了好一会，摇摇头对男人说：“先去医院调查下她的名声，那个女的不会拒绝的。下午我还有事，等那女的联系你再给我打电话。”说完阿达丢了烟头，用脚撵了撵，骑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他赶到郊区的一个仓库，和老王换了班，这是阿达正经的工作。老王打着哈切，拿着毛巾从石棉瓦房里出来，用手抹掉眼角的秽物。他摸摸腰掏出一大串钥匙丢给阿达。
“好好看，昨儿刚刚进了一批货，十二点的时候有人来运。单子放在里头了，对好了签字交班。”老王就着自来水管洗了把脸，吸了两口气清醒了许多。
-3-
十一点，阿达泡了碗面，他掏出李静的照片盯着看了很久。想起楼道里每天准时响起来的高跟鞋的声音，有一次他值夜班，早晨回来的时候刚好遇到一个女人穿着灰色的外套裹着一块旧围巾，楼道外的小路有些窄女人侧身让位。阿达下意识的低下头看了看她的脚，黑色的西装裤下是一双黑色高跟鞋。
阿达在楼道大妈们的嘟嘟喃喃里知道那个女的是一位医生，还是专家级别的。阿达很意外，他觉得那个女人的气质和这栋肮脏差乱的小楼格格不入。她明明应该收入不菲，至少不会很低，可却住在这样的楼道里阿达觉得必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下午装完货，男人给阿达打了个电话说，赵安那边同意了，他正在准备东西呢，明天早上就去医院闹。
男人说：“头这次给的人真心不赖，那个医生是这家医院的招牌，冲着这点医院自己也要掂量。”
阿达打断了男人的话：“你去医院调查了么，名声怎么样？”
男人笑了几声说：“正经的，这女专家确实不赖。她八六年医学院毕业被分配到这家医院的，后来上头要调她去县医院做院长她不去。后来提她做十六院的院长，她也拒绝了。她说她不懂行政的东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医生，就这样在十六院呆了大半辈子，院长换了三任她倒是成三朝元老了，在医院声望比较好。她丈夫是设计院的，收入也不错，两个人有个女儿目前在国外上学。对了对了，我听说2007年的时候有一对夫妇来医院做手术，实在付不起医药费，病情又急，她给垫了十几万呢。后来她的病人也是，付不起的她都先垫，好像就这样，她和她老公过得但是有点拮据。”
阿达沉默了好久然后开口道：“这样的人，弄不好容易惹众怒。明天你们小心点，手段你都知道的，见机行事。条幅什么的先不要挂，拿板子就好了。”
阿达刚刚挂断电话，又一通电话来了。他一看是妻子的号码，连忙接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妻子的声音：“同志您好，我是十六院的医生李静。你妻子今天昏倒在楼道上，初步诊断是颈部动脉堵塞造成的脑供血不住，麻烦您来趟医院好吗？”
阿达几乎没有犹豫就骑上了摩托，他叮嘱在监工好好看货，想着大批货物都运走了也就安心去医院了。李静，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他脑海里。不久的将来，这两个字可能就要出现在新闻头版，他突然有些犹豫，但却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这种犹豫就变成了一种不孝和背叛。
-4-
他十八岁时，父亲突发心脏病跌在田里，送去医院的时候因为没有足够的钱，医院拒绝做手术。母亲跪在医院的收费室门口哭喊着救救父亲，以后砸锅卖铁一定会还给医院这笔钱。
护士有些不忍，但却用悲悯的眼神说出了残忍的话，她说：“大姐，不是我们不行。这是程序问题，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们这样，医院早关门了。”母亲哭着去求医生，医生却关紧了门。他十八岁的时候失去了父亲，父亲死在了医院的手术室的门前。从此以后，他对医生对医院产生了近乎仇恨的情绪。
等他成家立业，女儿两岁的时候高温不退，妻子和他守在医院了七天七夜，医生说孩子得的是春埼综合症。在医院的第四天，他看见妻子包了个信封递给医生，他非常愤怒地一把扯过妻子吼道：“你在做什么？”妻子镇定地看着他，对他说：“你还记得你爹怎么死的吗？”他放开了妻子的手，无力的走出了医院，他茫然的看着人来人往，看着进来的人低落困苦看着出去的人眉开眼笑，只有他的内心是空落落的。
-5-
到了医院，妻子已经脱离危险，躺在病房里。李静走进病房向他招手，他随着李静出了病房门，拐了几个弯，走到了专家室。李静打开电脑摘掉口罩，对他说：“为了确保安全，我们给你妻子做了个全面检查。”阿达在心里冷笑，你外头做得那么好看，不过和别的医生一样，明天就拆穿你的模样！
李静沉默了几秒，鼠标咔哒咔哒的响了几声，她注视着电脑上的片子然后看着阿达说：“我很抱歉，但是你要做好准备，你妻子可能患有肺癌，为了进一步确认情况，我们可能需要做一个切片检查。需要你的配合。”
阿达愣了很久，他没有反应过来，或者是不想反应过来。李静起身，看到阿达夹克的袖口已经磨得泛白，抱歉地看着他：“你放心，我会尽力的。如果是初期，治愈概率很大的，我以前也有这样的病人。你需要好好整理下情绪，然后我们再来谈后面的事情。”
阿达微张着嘴，有些不知所措，他说：“医生，不对吧。吸烟喝酒的是我，我妻子一向都很规律的。做饭都很注意盐放的度，怎么可能得肺癌呢？”
李静拍拍他的肩膀，像极了他的长辈，她说：“癌症，并不是这样划分的。”
-6-
在妻子醒来前，他一直安静地守在她身边。他和妻子是自由恋爱，两个人当时在同一家工厂。后来他二人下岗了，他去仓库帮忙守货，她时不时出去打点零工。日子过得清贫但也温馨，但孩子慢慢长大一切就不一样了。也是孩子得病住院的那几天，他遇到了杨强，也就是男人的头。男人见他很反感医生，准备拉他入伙。第一次，他分到了三千块，是他工资的两倍。杨强看他挺有一套，便放他单独做，偶尔让他带个新人。
妻子自然知道自家的经济情况，后面发现丈夫开始多了钱之后便起了疑心。她问阿达钱哪里来的，阿达总是避而不答，夫妻二人也开始就此事经常吵架，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僵硬。
阿达拿起报纸，看到头条报道是广州的一所医院，由于医患纠纷在医院兢兢业业供职多年的医生被患者家属一刀捅死。全院医生护士群情激愤，举着牌子站在风雨之中，牌子上用红字写着“我救人民谁救我”。阿达合上了报纸，将这一面压朝底下，抬头却发现妻子睁开了眼睛正望着他。
妻子皱着眉叹了口气，她泛白的嘴唇轻轻开合：“阿达，你不要再做那些事情了。我前几天找到了一份工作，阿达，虽然我们不能大富大贵，但至少是清清白白的。”这是这么多年来，妻子第一次用这般温柔的语气和他说话。他才知道原来她知道，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十年夫妻至少还没有同床异梦到这般地步。
他牵起妻子的手，把它贴到自己的嘴唇边低声说：“你好好养病，不要担心。”妻子的眼睛却红了起来她说：“阿达，我有种预感，我这次生了很严重的病……我今天正要倒垃圾去走到楼道口突然头晕目眩，多亏李医生恰好回来，不然……阿达，我们回去吧。”说到后头，妻子的眼泪已经涌出了眼眶。他紧紧地握住妻子的手，把它贴近自己的额头，嘴里低声念叨：“不会的不会的。”
晚上，他和李静商量好了手术的事情，去财务室交费的时候，阿达看到存折上的数字，沉默地转身走了。他折回了李静的办公室，静静地站在门口。李静收拾好东西，一出门就看到阿达，她看到了他手里的存折，示意阿达进去。她从办公室的抽屉里掏出一张卡递给阿达：“这是我丈夫和我每个月存的一些散钱，上个月打给了一个我们资助的孩子，里面剩得不多应急还是可以的，你先拿去用吧。”
阿达深深地看着李静，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接那张卡。
就在这时，男人给他打来了电话。“阿达，明早你要过来看看的吧，大体上已经安排好了，应该没问题。对了对了，就是打横幅的那老头出了点问题，明天可能举不了横幅。”
阿达在露台压低声音问：“能分到多少钱？”男人哈哈大笑：“这你甭担心，我们谈好了得了钱，我们分三成，这次少说一百万。我们两个各得个四五万应该是没问题的。”阿达说：“和头说，两百万，我要五十万。之后的我免费给他干。”男人沉默了，想想这不大像平时的阿达斟酌了几道问到：“阿达，你现在是不是很需要钱？”
阿达挂断了电话。
-7-
第二天清早，医院开始忙碌起来，伴随着忙碌地还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一群人围在李静的办公室门口，赵安披麻戴孝跪在门前就开始哭骂，说李静没有良心，是黑医，草芥人命。然后开始人身攻击，她家里的弟兄拼命地砸门要“活捉”李静。
妻子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望了望阿达，松了口气，他在我身边，应与他无关吧。
第一天告一段落，男人递给阿达一根烟。阿达伸出手，却停在了半空中。他还是接下了烟，却在进医院的时候丢在了垃圾桶里。
以后的每一天赵安都来闹，甚至上了新闻。医院迫于压力要李静回家，让她注意安全。李静在院长室里据理力争：“我现在手上有两个病人就要动手术了，我现在回去了他们怎么办？医院辞退我不害怕，诽谤诋毁我不害怕。但人命关天，这种事情玩笑不得。”
阿达站在门口，听到了李静的义正言辞，那两个病人里有一个是他妻子。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他用卑鄙的手段去讨伐一个医生去赚钱，然后用赚来的钱请这个医生治妻子的病？真他妈的扯淡！
-8-
妻子看着窗外的花坛和阿达说：“这种人间气，才感觉真实。”看到了花坛另一边拉着大大的声讨李静的横幅不由得叹气：“手术本是有风险的，李医生尽职尽责，我怎么也不相信她是那种人。上次媛媛生病，她都没有收我的红包……”妻子捂住了嘴……
阿达猛地一怔问道：“你说，救媛媛的那个医生是李静？”
妻子点点头：“媛媛那个时候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手指全黑，烧又不退。医生们都说没救了，就李医生担了下来，说是春埼综合症，就这样才留下来的。那时候我给她包了五百的红包，她退了给我。之后碰巧知道她住在我们楼上，我便在冬天的时候灌点腊肠送给她。哎哟喂，都不敢和你说，哪里有的送礼，正儿八经只是对人家表示感谢！况且李医生夫妇，当真的好人。她好几个大年三十都在医院过的，有时候急了凌晨起来做手术都有，这么好的人……”
阿达没有听完就冲出了病房，他飞奔到花坛撤下了横幅。男人当场懵住，上前扯住阿达：“你做什么呢！”阿达喊道：“撤掉！马上给我撤掉！这人他妈的救了我老婆和孩子的命！”
-9-
妻子确诊为肺癌早期，由于发现得早，治愈的可能性很高。只是费用让阿达望洋兴叹，他找了三分工，每天奔波在工作医院学校之间。但妻子却惊异地发现，明明更加忙碌，他却显得神采奕奕。
三个月后，妻子的病痊愈了。阿达很意外怎么三个月医院都没有来催交钱，他忍不住去财务室问了一下，才知道李静给他垫付了很多钱，交代财务室的后来的部分才找他要。
护士说：“这种事情常见咧，李医生和她先生开了个户。里面的钱都是资助急需用钱的，李医生说，这样实际还方便，剩了审查咧。”
阿达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谢意，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对李静说声感谢和抱歉，电梯太慢，他从一楼爬到七楼……然后看到一群人往一个地方涌。
“李医生心跳停了！快快快！”
一群医生护士涌进了手术室。
阿达没来得及说感谢和抱歉。
她，最终死在了手术台上，她撑到最后，把病人的伤口缝合后才倒下。这一年，她56岁。
-10-
阿达打给了老头一个听话：“张爷，再给我做张横幅吧。”老头笑道：“哎哟小子，这次又是那家医院这么倒霉。”阿达说：“这次字不一样。”
李医生哀悼会上人山人海，阿达知道，她的那些名声，是真心实意，真金白银换来的。那一天，阿达带着妻子和女儿出现在了哀悼会上。
大雨倾盆，拍打着挂在花坛外的横幅上。横幅上写着“医者仁心”。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