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生于民国二十一年。一辈子没念过什么书,写得最好的几个字是她和我爷爷的名字。
她是一个难得可以时刻保持大脑清醒的人,这种清醒是我一直嗤之以鼻的“极端理智”。
清醒到什么程度,在肝脏已经感染流脓,说不出话吃不下饭,临终前的十几分钟,见到急急匆匆赶回家的我大哥,仍能回应他的问候。
她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人。这种聪明,给她带来的评价,褒贬不一。
我家与大伯家是有些历史遗留的不和的。这种崎岖,在几十年之后,因为两家的来往甚少,开始淡化。但那个伏笔就一直埋在那里。
有次,偏偏有件要请大伯才能办成的事,在我奶奶的安排下,事情做成了。
为难的是,事成之后怎么答谢。那是个两家都贫困的时期,而该给的钱已经给了,剩下的,是怎么完成这次事后的精神补贴。
我独自去找她,当时她正躺在树荫的摇椅上歇凉。我试探性的问,“事办好了,大伯功不可没,我该怎么谢他?”
奶奶云淡风轻地说,你和你姐姐当时已经道过谢了,差不多了。
大概是意识到当时两家尚宽的间隙,她说完,便起身去院子里碗橱里拿了一包烟,递给我,说:你去拿给你大伯,你是小孩子,他不会拒绝的。
我转身要去的时候,她又叫住我,叫我把烟拿给她。撕开外面的包装,抽了一根收在掌心,把剩下的拿给我。
“你告诉他,这包已经拆封了,你家里没人抽烟,叫他务必收下。”
而后果然如她所说,大伯没有推就,收下了烟。
这是种中国女人独有的小聪明,也是没点岁数,就学不完整的圆滑。
更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她转述给我的一件陈年旧事。
那是九十年代的她们生活的农村,她的某个儿子,跟村头某个大户人家念过书的闺女,关系不正常的密切来往。一传十十传百,被揭发了。
而她的那个媳妇,也是个性子很烈的女人。在得知情况后,叫上一群朋友,找到那个女孩子上班的厂房,当着诸多人的面,将她秀气的脸推向正在运作的缝纫机,一时,残阳在她的脸上开满了。
受了气的大户人家自然心里不舒服,几乎叫上了全家人马,连他家刚上小学的孙子都背着铁锹,一路杀到了我奶奶的那个儿子家门口。
大户人家当家的那个,气势汹汹地在门口喊,要我奶奶开门,放人出来,他们要杀了她。
当时家里的男人都出门劳作了,只剩我奶奶和她那个媳妇。她媳妇见状,吓得腿都软了。
我奶奶二话没说,转身从家里厨房拿了两把最大的刀,站在楼顶,对外面的几十号人马喊到,“你们还有脸来?”
然后是跟门外的人一番对峙。他们都被这阵势吓住了。
“我儿子是个有妇之夫,你家的是个红花闺女,三从四德不要了,老祖宗的东西都忘了?”
外头当家的那个一时无言,他女人破口大骂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家的也不是个好东西。”
然后我奶奶说出了那句至今震惊到我的话。
“几个男人不偷人?”
这是比亦舒说的那句,“这年头,哪有不二臣?”还要露骨的天问。
我奶奶没多废话,下楼打开了铁门。举着两把刀对外面的人说,当年我们这群人抛头颅,现在对着你们这些蠢货洒热血!你敢进来,我就敢开门。
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看你的命值钱,还是我的老命值钱。
最后的结果是,对方全军悻悻而逃。
传说中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概就是这样子了吧。
她亦都有谦虚的时候。
有年县委为村里金婚的老夫妻拍摄一组照片,她推脱说不去。众人问原因,她说,老了,不好看。
这大概我唯一一次机会去见识她的谦虚。后来便没有机会了。
我奶奶一辈子都在与人为敌,与自己眼里“夺走”自己儿子的媳妇为敌,与污蔑自己后辈的旁人为敌,也与轮回的世俗为敌。从她的角度来看,似乎没有败绩。直到遇到最后一个劲敌——死亡,这次她输了。谁碰上死亡,都得输。
一如《宿敌》的结局,当美国媒体打电话给贝蒂,说琼在家里过世的消息,问她有什么看法的时候,她说:“你不应该说死人的坏话,只能说好的。琼·克劳馥死了。很好。”
最后葬礼举办得空前的风光,这应了她老人家的遗愿。传闻她十几年前就“钦定”了为自己哭丧的人——在别的村找到这个职业的人,哭一遍给自己听,觉得好,便说以后要请她来。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不理解她的。后来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步一步踏进她那些通俗的哲学里。也没有顿悟过,只是被挫败一次,就明白一个她讲过的道理。而离开是最容易让人心软的一件事。但凡你意识到再也见不到一个人,你反而会宽容。
她时常调侃说,自己尚要看到正值壮年的杀猪的最后下场,然而命书到了翻篇结案的时候,还是妥协。
山雨欲来风满楼,那就让一切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