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家老父母走了不久之后,我便一病不起了。
端午那日,黄仁在后院的长廊上找到我,我就一直在他怀里颤抖,此后,便一直昏昏迷迷,全身冰冷,几乎每晚都有梦魇。
我梦见,有一天,我在后院走着,经过那口满是鲜血的大水池时,一只野猫突然从假山上落了下来,把我扑进了水池里,我硬生生从那相丝相扣的红绿之间栽了进去,里面的水又冷又黑,一股脑地将我吞没,丝毫不给我喘气的机会。正在我垂死挣扎间,一个人形怪物突然从黑暗中扑向了我,她的眼睛发出幽幽的绿光,散着一头乌发,在水中飘逸成凌乱的网状,正大口喝着那些鱼儿的血。她露出两颗象牙白的大獠牙,一直死命追捕着我,想要撕咬我的皮肤……
我也一直在水中闪躲着,可是她却一直不肯放过我。朦朦胧胧中,似乎还听见了夏氏与黄仁隔门激烈的争辩声,夏氏道:“迟早瞒不住的,为了夫人,赶紧动手吧。”
“可是……”这是黄仁的声音。
夏氏还在继续一面争着,劝着什么,其余的我听不清了,只好像听见了一句:“不是还有莫姑娘嘛。”
我听了,挣扎的更厉害了。黄仁,夏妈妈,你们在哪……你们快来救我吧,求你们了,我会听话的,可千万不要为了莫姑娘不要我啊……
我抽泣着从梦中醒了过来。
这个梦境太让人窒息了。
许是听见房里的动静,黄仁推门而进了,他见我像个孩子般紧紧抱着被子,蜷缩在角落里哭泣,心疼地走上前,抱着我:“不哭不哭,莎儿不哭……”
不知为何,此刻在黄仁的怀抱中,我还是觉得自己好孤独。这个世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任何一个人。看着窗外的鸟儿在日头的照射下,依然欢快的鸣唱,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假的一样,似乎转眼间,就会稍纵即逝了。
“夏妈妈,夏妈妈。”黄仁冲着门外唤道。
“什么事,老爷。”夏氏道。
“赶紧出去,给戚夫人找个大夫。”
夏氏愣了一会,这才道:“我这就去吩咐。”
夏氏一走,莫姑娘也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我见她,便下意识朝黄仁怀里钻的更深了几分,就如一只见到猫的老鼠。黄仁听见了声响,回头道:“兰芳,你怎么来了?”莫兰芳看着我俩,深深叹了口气道:“她病了,我来看她。”
莫姑娘入了黄宅之后,不知什么缘故,一天到晚都是闷闷的,不大爱说话,仆人叫她,她也是爱理不理,甚至对黄仁也是淡淡的,从不过问黄仁,也从不关心黄仁在做什么。倒是黄仁,似乎不把她当妾室看待,总是让她与我们一桌吃一同喝,我有的,她都少不了。里外进出,除了会带上我之外,也总会带上她。黄宅的下人即使是对她冷冰冰的态度心生不满,也不敢有太多的怨言,依然好生伺候着,生怕疏忽。
我与莫兰芳,虽然从未有过什么冲突,但交情也是淡淡的,几乎没说上什么话,她愿意亲自端参汤,在黄宅还是破天荒头一回,且还是为了我,这着实让人惊讶。
“放着便是了,我再陪她一会儿。”黄仁道。这黄仁也是奇怪,总是有意无意地阻止我和莫兰芳进行一些正面接触,想着法儿的要把我们支开。莫非,他是怕我心眼小,心生妒意?想到这,我便不觉更委屈了,待莫兰芳出去以后,不由攥紧了他的衣服,牢牢环住他的腰,撒娇道:“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黄仁无可奈何地拍了拍我的后背:“真拿你没办法。”
“老爷,戚夫人。”过了好一会,夏氏才进来:“大夫来了。”黄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夫这才走了进来,在我的手腕上栓了根红线,便摸着胡子为我诊起了脉。夏氏在一旁懒懒的站着,黄仁却有些焦急地盯着大夫,不知为何,我从夏氏眼中看到了一些不快。
忽然,大夫略一皱眉,掐着红线斟酌良久,这才问道:“夫人上回来月事是何时,可还记得?”我略一沉思,这么一想,我好像大概真是忘了有这么一回事了,上回例假,少说也是在我去醉红轩之前了吧……这么说的话……
“大夫,你的意思是……”我忍不住问。
大夫见我表情,便已然明白了,连忙起身,作揖恭贺道:“恭喜黄老爷,恭喜戚夫人,夫人这是有了!”
“有了?”黄仁也忍不住激动的站了起来。
“这孩子还不足两月,夫人又受了寒,可得好好调养身子,稳住胎儿呀!”大夫笑道:“老夫这就写几个方子,给夫人开点安胎药。”
黄仁忙命人跟着大夫抓药去,还忍不住朝着大夫连声道谢,他此刻激动万分,拉着我的手儿道:“莎儿,我们有孩子了。”
我此刻的心情也是说不出的喜悦。算算日子,我嫁入黄宅以来也快一年了,好不容易为他添了个一儿半女,怎能不欣喜。
“莎儿,等你好了,我们去南华寺还愿去。”黄仁端起了莫兰芳送来的那碗参汤:“来,莎儿,身子要紧。”我也顾不得这是谁的参汤了,只欢欢喜喜的喝了下去。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汤喝着,竟是说不出的甘甜。
可随即,我看见黄仁的脸色变了。他神情有些复杂的接过我递来的空碗,走出了房。
许是因为我添了身子,黄仁总急着要去南华寺拜送子娘娘,每天都不止一遍的问起我,今儿个可好些了?见我精神气渐渐好了起来,不由分说,便命人打点了行装,一大清早将我叫醒,匆匆忙忙拉着我上了马车,带我向南华寺奔去。我赌气的将包裹往他怀里一摔:“说去就去,也不跟人家商量一下,大清早的扰人清梦,真是叫人闹心。”
黄仁依然淡定自若,只是宠溺地笑笑,习惯性地扶着我的发:“到底是有身子的人,脾气长进不少。”
我由他拉着,边上车边一面喋喋不休埋怨道:“你可别以为我只是闹脾气和你闹着玩,有些事情,好歹也跟我商量一下,每次都那么突然,叫人家如何适应呀!”
黄仁搂着我坐好,用手指轻轻在我鼻尖点了一点:“不错,倒有夫人架子了。”
娘常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承认,我投降了,看着他的笑,我又一次沉醉在他的眼里,只得无奈地也跟着笑了起来,躺在他的胸口上,听着他富有节奏感的心跳,什么话也不说了。
黄仁总是那样,真要耍耍小性子时,他也从不动怒,只是一味的笑着,像哄小孩一般,搂着我,说些俏皮话,让人无话可说,即使有再多的怨气也发不出来了。可是,怨气终是积攒在了胸口,我真希望他真真正正成为我的丈夫,我们可以一同做决定,我有权力对一些安排说不,偏偏这方面我们从未合拍过,不单是他,对于我这样的要求一笑置之,黄宅的人们更是如此,甚至还当作玩笑一般对待。
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装傻,至少现在,我愿意接受他的安排,忍受他的专制,因为一切都是他给的,这也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也许,只是我还未适应罢了。
也不知马车一路颠簸了多久,我枕着黄仁的胸,渐渐睡着了。自从有了孩子以后,我总是爱贪睡了一些,大夫说这都是正常的。闭上眼睛,我都还能感觉到,黄仁和我,嘴角一直是微笑的。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看见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浑身溜光,一丝不挂,虽然还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知道,他就是我的孩子!他灵活的上蹿下跳,时不时回头嘻嘻嘻地朝我笑着,似乎再叫我娘。我也一直欢快的跟在他身后,一直追着他,叫着他,孩子你可要跑慢些呀,娘追不上你!
整个梦境中,都弥漫着我俩的欢声笑语。直到他不小心绊了一跤,在一口大水池旁跌倒了。
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那,呜呜地哭了起来,一遍一遍叫唤着娘,我的心也不自觉撕成了一团,跑得更加急促了,孩子,你要坚强些啊,娘马上就过来。可是,为什么,我就是跑不动呀,这几步的路程,越跑倒像是越长了。
突然,一个乌发白面的女妖怪,红着眼,从大水池中蹦了出来,她满身的鳞片,指甲长成尖锐的利爪,看见小男孩,发出兴奋的吼声,张牙舞爪地向他扑去。。
“不要!”我尖叫着朝她几乎是飞一般的扑上去,狠命地从她手中争夺着我的孩子:“我知道你是谁,你出现过我的梦里,有什么事冲着我来,放过他!”奇怪,我怎么知道她出现过在我的梦里?我好像有了一些印象,黝黑的水里,凌乱着乌发的女人……
女妖怪不再低吼了,见了我,眼里忽然流下了眼泪,呜呜咽咽地抽泣着,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身上哪是鳞片,只不过都是些鳞片被撕碎的痕迹罢了。女妖怪的下半身还在水里,但我却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一双人的腿,而是一条长长的鱼尾巴——一条布满伤痕的鱼尾。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我的孩子挣扎着从女妖怪的怀里逃了出来,可他的下半身居然也是一条鱼尾……
有钟声隐隐约约传进了马车里,我在黄仁怀中低喃了一下,便微微睁开眼,透过摇晃的流苏,看见窗外的蓝天,接着便是一阵好听的歌声。这歌由许许多多的人在唱着,唱着我听不懂的词,更确切的说,根本就是我听不懂的语言。他们唱的如此和谐,如此安详而又宁静,似乎要将我的内心完完全全洗涤一般,我马上便将刚刚那个梦抛之脑后了。
“你在听?”黄仁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过来,低声问道。
“嗯,”我从他身上坐起来,搂着他的脖子道:“这歌听起来,真是平和。”
黄仁冷笑一阵:“不过是唬人的罢了。你若是喜欢平和的曲子,倒不如听听佛乐,也算是为我们的孩子积攒福报。”
我不答他,只是依旧听着。趁着现在怀着孩子,我多想偷个懒,偶尔也放纵一下自己呀,换作平时,他若说不听,我定是立马堵住耳朵,绝不漏半点声音传入耳朵里的。
其实我知道,孩子,只是借口,更多的不过是完完全全被这神圣的旋律吸引和背地里对黄仁的忤逆。
歌声越来越近了,我看见一座塔一般尖锐的建筑屋顶,像黑刺一般直刺蓝天,它的周身围着漆黑的铁栅栏,附近似乎没有人。歌声便是从这里面飘过来的。
马车急匆匆的从它身旁绕开了,带着我们停在南华寺跟前。
还是上回的老住持,他弯着长及耳垂的白眉,微微躬着身子,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黄仁一时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回敬他,便急忙朝他道明了来意。于是,我们并没有耽误多少时间,便顺顺利利地拜完了送子娘娘。
住持这回可没有上一次的热情,他盯着烧了近半柱的香,片刻,便朝我们走来道:“黄施主,夫人可还安好?”
不等黄仁回答,我便抢先一步道:“尚好尚好,多谢住持关心。”说着,还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回了个礼。
黄仁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或许是责备我今儿个高兴过头,失了分寸吧。
老住持盯着我的眼睛,良久,才向黄仁道:“黄施主,因果循环,无论善恶是非,该来的还是会来,若是迟迟不来,大概便要殃及子孙了。”
黄仁眼中闪过了一丝慌乱,可还是淡定自若地笑道:“天地轮回,一切自有定数。”
“你能这么想,当然最好不过了。”老住持不再接待我们,而是在这香烟缭绕中,隐去了。
“老爷……”
“一些生意上的事,”黄仁知道我想问什么,一个手势止住了我:“莎儿,你只管安心养胎便可。”
住持虽然走开了,可是黄仁还一直在佛前长跪不起,最后还舍了万金,请了一位金尊小佛恭迎回府,他才沉重地舒了一口气。
青炉里的香,源源不断地燃着,燃着,随后,和着风舞动着,便一齐上了青天,飘飘袅袅,不知承载了多少人的罪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