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铁站下车,再搭班车坐一个小时便是赵苏的家乡新坞。新坞一个南方的普通小县城,仍旧保留着青石板路。赵苏记得小时候他离家出走找妈妈,便是从新坞的中心沿着城里巷中的青石板路走到了莲花河。莲花河边有一片草地,长满了半人高的草和芦苇。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星空闪烁,遍布夜空。赵苏借着星光赤脚穿行在田间芦苇丛里,四周弥漫着青草香。他记得最后他沿河走到了乐姐的老家,莲乡。莲乡,一个因莲花而命名的村庄,村子里的莲花河从南向北绵延流淌进新坞,河岸碧莲公路一侧种满了杨柳。春天,柳树翠堤时,柳枝条垂荡在河上,清澈的莲花河映着嫩绿的柳条,站在岸上向下望会让人感觉舒爽惬意。夏天,莲花乡里荷塘中的莲花便会大片地开着,开的鲜红而凛冽,老人们都说那开着的莲花是从百年前一口淤井中挖出的莲花种子培育而来。等到秋冬,常青的杨树像是守护边疆的战士永远斗志昂扬地矗立在路边。
赵苏坐着班车通过碧莲公路便进入县城。莲花河岸两边的风景倒没什么变化,不过是幼时常攀的山峰多了几个坟堆。旁边河堤的玉峰山上多了一座观音庙,一棵银杏树从山脚长到庙前,高直入天,路过的人一眼便能看庙前的一抹黄色。似乎现代快速发展的经济与科技,在这个小县城的寺前被天然隔绝在外。
古永与岳鸣早在前一天就知道赵苏会在今天13点左右到。他俩约好一起到进城的临时停车站去接赵苏。古永和岳鸣认识赵苏十多年了,古永与赵苏自小一同长大,古赵两家的关系也近乎亲人。这些年赵苏独自游荡在外,古家给予了他亲人间的关怀。岳鸣是古永和赵苏两人的初中同学,初中那会岳鸣常常会跑到赵苏家楼下去叫赵苏家上学,古永住在赵苏家楼上,一来二去三人的关系便一直延续至今。在古永心中,他一直觉得赵苏与岳鸣之间的关系有点怪。岳鸣初中以后便换了所学校,从此赵苏与岳鸣的联系便少了。但是每当赵苏或岳鸣发生点什么事情,他们两个又会立马打电话向他打听对方的事情。十几年来一直如此。在车上等着的时候,古永又问起岳鸣:“你看看你,明明平时总不肯联系赵苏。一到关键时刻,又立马赶上来。等到两人见面,又都不说话。你们俩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岳鸣接过古永递过来的烟,吸了一口吐出圈烟,这令他想起初中他教赵苏抽烟时,赵苏被呛到时呆呆的样子。“随他去吧,反正他性子总那么别扭。”岳鸣淡淡地回应道。
赵苏从车上下来,便看着古永和岳鸣两人站在路边吸烟。两人见赵苏过来,忙把烟扔了。古永上前接过赵苏的背包准备放到车子的后备箱去,等他看见赵苏的背包时,不由嘟囔道:“这不是我25岁生日你送背包给我时一起买的那个吗?这么多年还舍不得扔啊?”
“还可以用。”赵苏抱着骨灰盒,看着岳鸣伸出双手将他抱住。岳鸣的肉手拍着赵苏的头,轻轻问道:“事情我都听说了,你还好吧?”赵苏挪了下自己的身子,眼眶不由就酸了:“还好,事情终究会过去的。”他挺直了身体,看着岳鸣那双明亮而大的丹凤眼,突然觉得心安。那年夏天他脚受伤时,也是这个人陪了他一个夏天,让他心安。
“你俩傻站着干嘛,都上车去。”永永从后备箱拿出一大串钥匙,在赵苏眼前晃了晃,“兄弟我们带你回家去。”岳鸣则拿出他妈做好的大白菜猪肉包塞进赵苏嘴里。岳鸣知道,赵苏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强撑,强撑到什么也不吃。以前赵苏不肯吃东西的时候,他就直接把东西往赵苏嘴里塞。回家?赵苏已经有五年没有回过家。这些年,他游走于城市与城市之间,在狭小的出租房内怀念一家三口生活的家。他做过客服,当过导购,也在地下通道出过摊,这些都不过是糊口。他也喜欢在出租房内写诗,如果说这些年有什么支撑他下去,可能就是深夜回家执笔写诗的那份心安。他喜欢在月亮下朗诵诗歌,他读的最多的是博尔赫斯、海子、余秀华的诗。有时候他想,对于那些真正的诗人,他的诗歌则像是那些写过就被用来当做垫桌脚的边角料。但他又渴望有人能够欣赏、喜欢他的诗歌。赵苏就这样总是热烈而自卑地活着,渴望能有一天能再回到家里,回到家中的书房。
从县城往西旧城区开穿过映月河大桥,再往西上一个坡到底,便是赵苏以前住的地方。赵苏家旁边的几栋老房子都已经拆迁,只有他家那栋六层楼房子孤零零矗立在那。曾经乐姐种满鲜花绿植的二楼阳台,只可见那些枯死花草的花盆和上面落满的灰尘。永永拿着钥匙蹲在车库的卷闸门前用力开锁,因许久未打开的缘故,他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扭动许久才吃力地把卷闸门推上去。吱吱声隐去的时候,车库里的家乡牌位赫然出现在他们三人面前。牌位上面依次放着赵苏的爷爷、奶奶和他父亲的遗像。赵苏俯身三拜过后,他一手拿着骨灰盒,一手接着岳鸣递过的抹布将祭桌上的灰擦去。
“我带你回来了,这两天你好好看看这里。”赵苏把骨灰盒放在祭桌上,永永和岳鸣两人则开始点红烛纸钱,永永映着火光说道:“叔叔、阿姨,你们放心,小苏身边有我们在不会受欺负的。”赵苏拿起一柱香点燃插上后,跪在地上朝牌位前嗑了九个响头后久久没有抬头。渐渐地,一滴滴泪水落下,慢慢浸入水泥地面上留下黑色一片。“这次回来,就安心住在家里,别走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能总这样躲着。”永永扶起赵苏,站在赵苏的身后说道。
“暂时不会走了,我也该处理下这些事情了。我一个道士朋友帮我算过,我妈去的那天是煞日,说她心愿未了心里有憾。我想,她与我爸相互折磨了几十年,最后遗憾却是没能回到家里。道长说让我先把骨灰盒家中七日,当全了她的愿望,再由我抉择。我记得以前乐姐总爱跟我说她小时候在莲花河抓鱼的故事。一次她在河边抓完鱼准备回家的路上,看见一条长着两个头的蛇在河岸对面的草地上盯着她看。她说,村子里的老人们说看了这种蛇从此以后胆子就会变得大,身体也会变得健康。如今莲花河边的那片草地上已建成了寺庙,我想着等到头七过后就把她放在寺庙中,就当为她积累佛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