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老吴和老孟都不老,二十多岁的人,刚刚从大学里探出个头来,试探着把脚放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但他们是在太熟了,熟到互称名字都会感到别扭的地步,于是乱叫着老马,老吴,老孟叫熟悉了,叫习惯了,别人也就随着他们这样胡乱叫。
他们仨都在北京,文凭上明晃晃的高材生三个大字。老马是北京人,考进来最容易,老吴和老孟算半个发小,外地拼死拼活挤进来的。奇怪的是老马一口普通话说得倍顺能去播音系,短短四年老孟却学会了京腔,还带着外省人一些拿腔拿调的奇怪习惯。老吴对此不置可否,自己能听懂就算了,看明白就算了,何苦纠缠那些呢。
三个人分在一个班,老吴和老孟整天黏在一起时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老马,后者大马金刀地坐在教室第一排,白衬衫莫名晃眼。老孟大骇,这是何方神圣有勇气坐专业课第一排,有趣有趣,待老夫一探。老吴便拽也没拽住,反而被老孟拉着去和老马打招呼。
他们就是这么认识的,这么熟悉的。
白驹过隙,四年纷纷。后来毕业时仨人互相扯着出去喝酒,老板也瞅着他们三个眼光直转,非说他们点的太多了,老马笑眯眯说不多不多,正好正好。老板便拿手一蹭围裙下的肚子,他想不明白时常这么做,遛开找人上菜了。上酒后老孟提杯先敬,宛若已醉拿左手挡着眼睛微微笑道,不如我们说说自己的秘密,总之以后各奔东西。
我是个同。
老马如实而言,余下两人大惊失色,连连退后,老吴拍拍胸口瞪圆了眼睛手指抖筛子般指着老马,然后转身问老孟什么叫同。老孟翻了个白眼一拍老吴脑门,说没什么就是性取向的问题。老吴眯着眼睛歪头,试图用躯体动作表达自己的疑惑,然而老孟却不理,指甲扣着老吴的胳膊深深嵌进去。老吴就一个劲抻着脖子喊疼啊疼啊老孟你抠我作甚。老马坐在那笑,一双眼睛弯得像只狐狸,背着手慈眉善目又像喂鸟的老大爷。老孟个伶牙俐齿的卡了半天倒出一句您可别是在开玩笑。
哪敢哪敢,我哪敢开孟哥玩笑。
老马把眉眼展开了,没个正形地刻意卖萌,拿起啤酒瓶晃荡晃荡说好了我的秘密讲出来了,你们俩说说自己的?
老吴拉着老孟回到位置上,帮老孟擦擦刚才不小心碰倒撒出的酒液,一屁股插在老孟和墙之间。老孟放的快收的快,一时间分不清刚刚是真的惊讶还是在跟老马开玩笑,很快把老马的惊天秘密掀了过去。现在推搡着老吴嘟囔着你占我位置了。老孟爱开玩笑,热的少冷的多,不过大家觉得这么大的人了还有这颗童心怪可爱的,都笑笑觉得老孟平易近人反差萌。毕竟老孟是可以跟老吴探讨一上午昨晚做的梦是什么意思连带着拐到红楼梦你又研读到第几回的人,平素白衬衫出门,手臂里斯斯文文夹着书,跟老马老吴三人组坐在第一排远远望去都反光——当然,老吴的白衬衫是老孟强逼的,美其名曰人靠衣装三人成虎。老吴暗自吐槽您这从小聪明到大天天揪我错字的人怎么上了大学就瞎用成语,读理工系就能放飞自我啊。
老吴老马就没有老孟这个反差效果。老吴嘛,一看就是不沾人间烟火的,网都不怎么上,看小说看的乐颠颠的,特入迷特倔。老马呀,别看一天到晚笑嘻嘻的,一旦沉下声来总叫人低眉顺眼,老马的气势是与生共来的,是一种被伪装的愤怒。因此旁人看起来,这三人组合实属诡异,尤其是其中还混着一个与其他两人一比就正常许多的老孟,更诡异了。
于是此时桌上的氛围也悄无声息地诡异起来。
小店的白炽灯泡光照度不足,摇摇欲坠地引着飞虫乱转,老马把双手放在下巴底下,歪头斜眼看灯,眼镜上蒙一层白。老孟一边跟老吴拌嘴又讨饶一边悄悄留意老马的动静,眼睛一扫一扫像是怕谁发现不了。老吴全当自己是个盲人,胡乱和老孟瞎扯伸手挠对方痒痒。老马看不过去拿指节敲敲桌子说我都说完了你们两个再不说就要罚了。
老吴伸手赶走猪耳朵上盘旋的苍蝇,注视它一溜烟飞到另外一桌油腻的肘子上去。老孟耸肩开了一瓶啤酒倒进杯子里,向老吴一扬示意您自便。老吴刚刚回神看到老孟这推卸责任的模样不由学着老孟的样子翻个白眼,双手在桌布底下搅紧白衬衫下摆,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在另外一只手掌心拂过。老马见老孟已经开始给自己灌酒也只好无奈摇头,探寻的目光移向老吴,老吴眼神飘忽,盯这盯那就是不肯盯老马,咽了口唾沫才勉强开口。
我……
恰逢烤串店外来了一伙已经喝过酒的,吱哇乱叫好不热闹,站在风口呸呸大骂着脏话,骂着骂着就抱在一起声振寰宇地哭。老马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刚定睛看清那一群汉子中间一位就听得桌子对面噗一声,微凉的液体溅在镜片侧面。老马转回头看见老孟举着只喝了一半的啤酒杯,嘴边还满是刚刚喷出的液体,那脸色说不好该怎么形容,像是要咬牙切齿把老吴吞吃进腹,又像是悲戚至极心脏都无法跳动。老马眼见着这人脸慢慢涨红又极速转白,气球般深深泄了气鼓了气泄了气鼓了气,额上眨眼结满冷汗。老吴淡淡扯过纸巾抢过老孟手里的杯子放下又伸手擦拭脸上啤酒,拍拍老孟的肩扭捏之态尽失,末了也只是叹气。老马似是若非地跟着叹气,举起自己的酒杯。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老孟喃喃地和着,任凭老吴擦掉自己脸上的啤酒。老马微笑着看老孟,嘴里慢慢嚼着一颗浸饱了醋的花生米。
老马很喜欢看别人的情绪,看别人的爆发,但老马没见过老孟爆发。据老吴的回忆,老孟以前是有的,后来慢慢消减慢慢消退,再后来就成了现在的老孟,立于世外游刃有余,不闻世事不言自明。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又是谁都知道没变过的老孟。老马觉得老孟是一个很傲的人,老孟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不管怎样老孟都是从小被捧的那个,可以接受失败,但绝不能越过自己的底线——被自己认定不如自己的人超越。老马也知道老孟把自己划在不如的范畴内,但不在意。就像现在,老马没听到老吴说什么,老孟知道老马没听到老吴说什么,老马也知道老孟知道,于是封闭的圈里老马保留了秘密,老孟不知道的其实老马已经知道了。早在几个星期前老吴拿着诊断书站在湖边时就知道了,那时老马微笑着走开,微笑着走到老孟身边,说我们吃饭去吧。
老马看不起老孟。
这个人,懦弱,自私,冠冕堂皇,自得其乐,不经风雨,无病呻吟,自欺欺人。这个人除了聪明外一无是处,那么又凭什么呢?凭什么这份包含着至上思想的聪明寄托在了老孟身上呢?为什么不是老吴?为什么不是任何一个特殊的人,而唯是这个普通到平庸的老孟?
不不不,这不代表老马就讨厌老孟,人是不会讨厌自己看不起的人的。老马甚至愿意跟老孟交朋友,老马抱着一种多年被父母逼迫后养成的暴虐倾向,依托着自己的能力乐呵呵地把老孟当作一条幼犬耍。老马喜欢看老孟这种样子,这种明明拥有不肯用,明明应该不肯做,明明想要不肯追的样子,老马特别乐意看那些美好的辉煌的受人赞叹的落入泥淖落入尘埃成为肮脏的恶臭的一文不值的。老马喜欢雪白的被染污,所以老马选了白衬衫又选了白大褂。
老马止住了自己的思绪。
老马是聪明人,跟老孟不一样的聪明人,老马不会把这些想法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有不同是可以的,一旦不同巨大化成差异就会被人排斥,这老马很清楚。
外面的哭声渐渐低下去了,或许是几个也喝上了头的人去讲理了,又或者是店主从后厨里忙不迭出来了,提着的菜刀上还沾着血水,稀薄的红色一滴一滴浸在白围裙上。店里的食客们不知是应了什么景一时都压低声音交谈,又忽然一起高涨,鼻腔一抽动,咸味辣味酸味熏得脑袋昏昏沉沉,恍惚不觉真实。
老吴看着老孟,无话可说,无法可想。老孟低着头沉默。老马在桌子对面自顾自动筷子,两人都没在意——虽说老马这个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挺令人不忿的。
老吴跟老孟交情久了,两个人关系极度亲密。老吴也一直明白老孟受过的挫折太少,没被刁难过没被歧视过没被冷落过没真正孤身一人过,老孟的幸运像是与生俱来,导致养了一副理想化脆弱的性子。老吴知道很多事,老孟不吃辣,老孟不擅长体育,老孟喜欢吃脆皮鸭,老孟不能在热的地方待太久,老孟手脚冰凉。于是老吴抱着把老孟占据的心理对老马有所保留,老孟小时候不仅会爆发,还会经常爆发,就是太不痛不痒显得像无理取闹,大家惯着老孟不辩驳,不在意。所幸老孟还有聪明,身边还有智者,一步步修正订改自己的性格以致本人都不清楚今日展现的是假面还是真实。老吴小时候比现在腼腆得多,尽管说起来很多人不信,老吴的的确确是被老孟影响出来的,如此不同又如此相像。老吴曾经一度才是那个从不入世的人,抱有不切实际的浪漫,不为人知的冲劲,直到后来被老孟一脚绊进红尘千万。老吴入世了,精神却还游离在世外,老吴自嘲地想也许就要一辈子被人误以为愚钝孤独地活下去吧。不想日复一日老吴在这世外找到了老孟的精神,老吴用当时还浅得能见底的心思揣测老孟是个如自己的伪装者。
如今老吴也这么想。
与其说老吴还那么天真,不如说老吴不愿意面对真相。老吴一直不是个很有勇气的人,老吴的勇气不是从心里来的,是从脑袋里来的。老吴觉得自己需要勇气了,就给脑袋下指令,不过是脑袋听不听话的问题。当然,经过多年练习,老吴基本上能达到让大脑一定听话的程度了。今夜也一样。老吴的勇气有五成几率会发展成破罐子破摔,因为本身这个人是对每一件愿意做的事都极度认真的。老吴觉得自己是个挺浅薄的人,老孟疯狂推荐了十多年围城啊百年孤独啊还有什么其他近现代作家写的能让老孟大叫哇——的书,老吴就是认死理只端着本简爱。
老孟后来给老吴推书也就兴致缺缺,趴在桌面上戳着老吴手里精装书封皮上的字说老吴你也就肯为这东西花钱。老吴尴尬地笑一笑,摸摸老孟的头发。老孟的头发向来是手感很好的,又厚又软,黑亮的顺滑的,末端微微打卷,就是不怎么爱洗头需要老吴经常催着。老吴经常一手撸老孟一手摸自己脑后的短寸感慨怎么就懒得留头发呢。老孟任老吴胡乱撸个一遍,侧头把脸埋在手臂里闷声说道你就是认死理,想要做什么偏要做最好,嘴笨,着急的时候还不愿意找别人。老吴把书扣下回道有你了我找什么别人。老孟困了,没精神再对老吴的这句话给予什么反应,用毛衣把自己裹紧就哼哼唧唧闭上了眼睛。阳光从紧闭的窗外投下来,照得整片桌面暖洋洋的。老吴缩回手,继续看简爱,手指擦过纸面。
[谁说现在是冬天呢?当你在我身边时,我感到百花齐放,鸟唱蝉鸣。]
老吴不太确定自己对老孟是个什么感情,好像是友谊,好像是亲情,又好像是从心底出发的爱。老吴可以为老孟做很多事,比如和老马成为朋友,也不能做更多,比如替老孟与什么人交涉。老吴对掰扯这事不感兴趣,也就不费什么心思,觉得喜欢也好爱也好,对象是老孟都没什么问题。
这个人值得。
老吴不太确定老孟对自己是个什么感情,老孟有很多朋友,态度都很亲热,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老吴觉得老孟对自己也是一样,可又有那么点不一样,十几年的陪伴老吴始终觉得参不透老孟,不过参不透就参不透,老吴是唯一一个能懂老孟的人,其他的人甚至都没有这个机会。这样老吴就能满足了,习惯于努力,习惯于拼搏,老吴心无旁骛,就算是死路也能一条道走到黑。然而越努力老吴就越觉得老孟冷,与外表的开放热情恰恰相反,老孟的内里冷得冻人,没有丝毫温度,只在乎自己,那些外在表现都是由理智幻化出的情绪。理智决定老孟应该这样做,并非感情。老吴在察觉到这一点的那一天就强迫自己忘了这些,人总得盲目地活着,只要老孟的自私不见天日,老吴就可以一直一直说。
这个人必须值得。
付出了太多时,放下是一种折磨。
老吴在得知自己时日所剩无几时感到的并非悲伤,遗憾,愤怒,不可置信。老吴只有舒心的解脱和过后的疲惫,老吴和老孟之间那根线已经断了很久了,只有老吴一个人维持还连接的假象,总会累坏的。老吴爱幻想,就想过很多种老孟得知此事后的神态,想来想去只有哽咽的同时眼底一片坚冰。
老吴觉得不能再想下去了。
老孟呢,老孟什么也没想。老孟把脑袋放得很空很大,于是里面就填满了无际的黑暗,老孟在黑暗里漂浮,在冷水中沉没。老孟觉得自己是应该想点什么,追忆点什么,思考点什么,遗憾点什么,然后长吁短叹借酒消愁的。但老孟什么也没有做,老孟只是克制着痉挛的欲望,脑袋里幻化出一副真实无比的景象:自己忽然七窍流血,然后从这张油光鉴人的桌子上倒下去,这样才能显现出天要塌了。可是老孟没有,老孟只是呆愣地坐在老吴身边,老孟还有家人,有同学,有很多朋友。
老孟是聪明的。
他们三人各怀心思唏嘘感慨静坐了有半小时,最后老孟吸吸鼻子蹭开泪水,对着老吴一言不发喝了一瓶啤酒。这时忽然又有邻桌的大汉挥舞着手臂撞到了塑料桌上,吓得锡纸茄子四下飞散,老马潇洒地转开身,那大汉又怒吼着朝老马哼气。老孟眼见不对连忙道大哥您有话慢慢说。壮汉却并不转头,惊得老孟猛的站起来喊着大哥大哥您别冲动。壮汉只一拍桌子,指着老马鼻子骂道。
你这个娘炮还敢在这瞎转?
老孟被老吴拉回椅子上,老马当即扬起笑容,搭着壮汉肩膀出门。不过四五分钟走回来拍拍手,大汉不见踪迹。老马扬扬手对店里看热闹说不碍事不碍事,都是朋友。接着又坐回原位咬着筷子头,老孟不知怎的,再不说一句话,老吴盯着脚下前一桌客人扔的纸团。已经是将近凌晨时分,老马吃得心满意足,对面的两个人都没怎么动筷子。老马觉得得意思意思,率先打破沉默说咱这么坐着也不是办法,老孟你把你那个秘密说了然后咱就散吧。
老孟不应声,似乎已经喝醉了,甩甩头才清醒过来,说自己得先上个厕所,上完厕所再回来。
烧烤店的风扇吱呦吱呦转,电视里的运动员在打羽毛球,已经被扣杀得毫无翻盘机会,苦苦在茵绿的球场上挣扎,摄像头扫过周围观众一张张空白麻木的脸。
老孟走了,老吴和老马相对无言。
你在撒谎。
老吴是个不太会拐弯抹角的人,直截了当揭穿了老马。老吴见过老马的男朋友,也见过老马的女朋友,见过老马在酒吧后脏水倾泻的暗巷里接吻。老马不置可否,作为一个双性恋,单提其中一边并不算撒谎,再说,只要目的能达到,有什么不可以做呢?
那我得说你也在撒谎。
老马笑眯眯地拿手指在空中画圈,眼睛盯着老吴。老吴的病可以治,而且治愈可能性非常大,但家里那笔钱凑出来费力,等到病治好了,老吴也不会再是现在这个自己了,白费那个劲。老吴觉得自己不想治了那就是没几天活头了,想看看老孟的反应也并不算撒谎。
两个人对着干笑了几声。老吴的后槽牙中碾碎一颗花生米,老马的指关节嘎哒嘎哒响。羽毛球比赛结束了,电视中却没有传来任何声响,欢呼亦或怒吼,什么都没有,人们只是带着一种异样的解脱的满足的疲惫的神情从观众席上离去。店里的客人也在酒气和夏日晚风间呼喝着离去,眨眼就在夜里消失,立于老吴老马和老孟的世外,立于真正的世中,摇摇手指嘿嘿笑着。你们在笑谁。老吴开始疑惑,老吴追逐着他们虚幻的影子奔向他们的光,衣角蹭过无数书山,一本简爱在高高的地方荡漾着。老马低着头慢走,颇为自得地欣赏着那些藏品,那些人类生命中最为丑恶最为无助的一面,老马回以那些人笑容,站在边界上微笑。
一瓶啤酒忽然倒下,泡沫溢出桌面,辣椒小黄鱼在里面游泳,一盏灯吱扭吱扭忽闪忽闪,灯光把餐桌照得像解剖台。老马和老吴心底一悚一拍大腿,对视一眼四下顾盼看到桌上十几个空瓶和倾覆的玻璃杯,看到杂乱的纸团和满满当当的杯盘,看到收银台后空无一人,五粮液瓶子上流转着死去的色彩。他们忽然意识到。
老孟已经走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