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花魁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被男人抛弃了!”
“就是,巴巴地送这送那,人家还不是转头就娶了新妇,没想到她也有今天。”
“嘘嘘,她过来了!”
窃窃私语的人群四散而去,司萱仿佛没有听到,面色如常地穿过回廊,让偷偷打量她的人顿觉无趣。
只有司萱自己知道她用了多大力气才避免当场失态,尖锐的指甲深深戳进皮肉却不及心里的痛半分,她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然而落红坊的万年老二楚楚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
“楚楚在这里恭喜姐姐了。姐姐眼光就是好,看中的穷书生转眼就变成了状元郎。”楚楚语气轻柔却句句戳在人心上:“不过听说李郎君要迎娶新妇了,姐姐可不要想不开呀,毕竟状元郎和千金小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楚楚的声音似忽远忽近,司萱却再也听不见,耳边不断回荡的“娶新妇”如同一声惊雷将她的神智唤回人间。
她再也忍不住,嘶哑着嗓音问:“京城离这里千里之远,你......你们听谁说他要.....他要......”
用尽全身力气,司萱还是无法吐出娶妻二字。
楚楚看着往日骄傲清高的司萱如今满目仓皇,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半晌重新翘起嘴角,语气正经不少:“听风楼传出的消息,丞相榜下捉婿,新科状元于下月初三娶其千金为妻。”
听风楼,天下消息汇散之地,不可能出现假消息。
司萱终于不能自欺欺人。
她踉跄转身,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寻了个方向便跌跌撞撞而去。
02
那年三月,杨柳出绿,一连好几天的绵绵春雨浇得人发慌,难得的大晴天,司萱便起了出门踏青的兴致。
路过客栈时看到一清俊书生和老板娘起了争执,书生引经据典,据理力争,但在老板娘的吐沫横飞中也只能涨红着脸,掩面后退。司萱一时兴起便上前帮了那书生一把,两人自此便认识了。
书生乃洛河李氏,字茂元,一边游历一边前往京城,准备下年科考,路过此地时不想银钱被偷,如今身无分文还被店家赶了出来。
李茂元是个奇人,他不认为与妇人当街吵架是有辱斯文,面对举目无亲,寸步难行的困境也不觉得沮丧绝望。
他向司萱借了3个铜板,在天桥下卖画、代人写信,因为人长得俊又没有一般读书人的清高,生意很是不错,第二天便还清了借款。
司萱觉得这人甚是有趣,经常会找他聊天,时间久了发现他满腹经纶又人情练达。
在风月之地看惯了逢场作戏世情薄凉,圆滑又不失纯挚的李茂元犹如一股清泉从她心中淌过,不知不觉一颗看尽红尘的心便悄悄遗落。
03
两人一起看西湖的荷花,一起品新炒的龙井,茂元读书,司萱便替他研磨,茂元画画,司萱便坐在一旁撑着下巴看他。
司萱说,我想有个家,家里只有你我,房子不需要富丽堂皇,瓦房4间即可,一间卧房,一间厨房,一间放杂物,还有一间留给孩子,门前要有一片竹林,风吹过刷刷作响,屋后要有梅树,冬天开窗就能看到梅花。
李茂元笑她,哇,你是准备餐风饮露作仙人吧!见她瞪过来,连忙拉过她的手承诺,起码得有个仆人,这么好看的手沾阳春水,我可舍不得。
两人情意渐浓,一日不见便似三秋,坊中的姐妹都觉得她疯魔了,等着她像前辈那样惨淡收场,阅尽千帆的老鸨也劝她早些放弃。
但如果感情能和理智一样收放自如,世界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爱情悲剧了。
况且她知道李茂元是不一样的。他重承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就会全力争取。
他,不会负她。
上京的盘缠早就够了,李茂元一次次推迟行程,但终究还是要面临分别。
漫天烟花下,他执着她的手许诺:“你等我回来娶你!”河边的水印进眸中,波光粼粼,她回他:“好,我等你!”
“你等我回来娶你。”
雅致的卧房内,那人低沉的嗓音犹在耳边,司萱猛然坐起身来。
她要他当面说清楚。
翌日,已过中天司萱房中仍没有任何动静,老鸨担心她出事便带人急急闯入,却发现落红坊最好的屋子里没有半点人气,字条反射的白光刺得人眼疼:“我去找他。”
04
司萱日夜兼程,没了干粮便喝水充饥,错过了驿站便在大树旁坐一夜,长时间骑马使大腿内侧的皮肉还没好全又被撕裂,血肉与衣物连在一起凝结成茧,稍稍一动就是直冲脑门的疼,刺得人昏沉的意识愈发清醒。
一个月才能走完的路程她生生用了8天,终于在初三这日赶到京城。
一入京城便是铺天盖地的红,当今丞相深得皇帝信任,此番嫁女十里红妆,据说公主的婚礼都没这么热闹。
喜庆的唢呐声由远而近,司萱手上青筋暴起,用力抓紧缰绳驾马腾空而起,直接闯入娶亲队伍。马蹄高高扬起,吓得打头队伍轰然四散,人群一阵慌乱。
走在最前面开道的士卒反应过来,恶狠狠地上前准备给胆敢扰乱婚礼秩序的家伙一个教训,被司萱一鞭子抽倒在地。
娶亲的人一拥而上,司萱捏紧马鞭,眼睛却紧紧盯着那个挺拔的身影。在梦里,无数次他穿着那身大红的喜服掀起她的盖头,如今真的见到了,他娶得却是别人。
何等讽刺!风尘女子真的就不配拥有爱情吗?
05
一个华服锦盖,气宇轩昂,一个风尘仆仆,满脸憔悴,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开口。
不知什么时候连喧闹声也消失了,没有喜乐,没有呵斥,连看热闹的人都安静下来,好好的迎亲队伍却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司萱不在意落在她身上或探究或恶意的目光,满心满眼看着李茂元,“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司萱以为此时的她是恶毒的,冷硬的,却不知她的眼底藏着乞求。
李茂元看到了。他想说,我是念着你的。
他想说,我在城郊相中一院宅子,有四间房,一间卧房,一间厨房,一间放杂物,还有一间空着可以留给孩子,门前有一片竹林,夏天放把躺椅就能舒服的睡个午觉,屋后有梅树,冬天开窗就能闻到淡淡梅香。
他想说,我想在放榜后就把你接来看看这个家。
但最终他说:“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眼泪夺眶而出,这一刻,她终于死心。
她抽出发簪,三千青丝倾泻而出,“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从今以往,勿复相思!”定情的琉璃簪摔在地上断成两截,再无修复的可能,“也请郎君将小女交于的五百金还来吧。”
他微微示意,很快有人送来五百金,司萱接过钱袋掉转马头离去,路过躺在路边的乞丐时,扬手将钱袋抛下,“送给你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城门而去。
此时才有人如梦初醒,上前请示状元郎是否将人抓起来。
李茂元垂眸道:“是我辜负了姑娘情意,又岂能怪罪于她,因此事误了吉时是我的不是,我会当面向夫人赔罪。走吧。”
唢呐声再次响起,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街面很快又热闹了起来。
06
“......她单枪匹马赶往京城,跑死了三匹马终于在他与成亲当日拦截住了送亲队伍......”
楼下说书先生慷慨激昂,伴随着听众时不时的叫好声传入楼上雅间,说的正是司萱怒斩情丝那一幕。
当时围观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事后人们口口相传,又被好事者编为话本,广为流传,如今传入城中,很是受人追捧,只要说书便场场爆满。
才子与佳人的故事大多是才子一朝金榜题名,得高官看重,迎娶大家闺秀,从此走向人生巅峰,而原配在苦苦等待中郁郁而终。
但花魁司萱与状元李茂元的故事大家看到了开头,却没猜准结尾。
司萱洒脱果敢,为爱奔赴千里之遥只为当面做个了断,李茂元情深义重,面对把他脸皮扯下来放地上踩的旧爱也不予计较,有人惋惜两人爱而不得,有人欣赏其行为赞叹其品格。
这世上成名最快的方法是什么?当然是来一段大众喜闻乐见的风流传奇,如果对方有才、有名、有貌,那就更好不过了。
而这些,司萱李茂元二人正好不缺。
司萱的名头越来越响,慕名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她不再只是秦淮河上的花魁而成为文人笔下风华绝代的名伎。
而李茂元的名字上达天听,轻易给皇帝和重臣们留下印象,他是文采出众胸襟旷达的状元郎,品行高洁值得结交。至于转娶丞相之女为妻,在过来人看来反而不值一提,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07
“你还满意听风楼的服务吗?”楼上雅间内男子无聊地把玩酒杯。
若有目睹拦亲现场的人在这就会发现这男子赫然是那日得到赠金的乞丐。
“我很满意,那么合作愉快。这是剩下的银钱。” 司萱把三千两银票推向男人。
她在听到李茂元要娶妻后,第一反应就是要找他问清楚,但在骑马奔赴京城的八天七夜里,理智回笼,她便知此事多半再无回转余地。
她强压下心头痛意,开始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是司萱,秦淮河上莺声燕语丝竹之乐不分昼夜,比她相貌动人的数不胜数,比她文采出众的也不是没有,但只要提起秦淮河上的花魁那必定是她。
因为她一直明白怎么做才对自己最好。
于是她找上听风楼,顺水推舟演了一场戏,那场戏九分真一分假。
既然没有了爱情,那就要名利。
两人的故事流传天下就是听风楼的手笔。那五百金其实是定金。
她用自己的爱情换来了天下第一名伎。
男人问:“我很好奇,你当时不怕被押入大牢吗?毕竟民不与官斗。”
司萱垂眸,轻笑:“他是聪明人。”
他很聪明,知道这件事过后必有人说他背信弃义,攀附权贵,所以他定不会再背负手段狠辣,无容人之量的品德瑕疵,倒不如干脆承认过错,放她离开,把此事定义为风流韵事,反而显得光明磊落。
况且她知道,他是爱着她的。只是这份爱,比不得其他东西罢了。
男人拿起盒子准备离开:“看在你这么爽快的份上,我再附赠你一个消息。编写话本的人,乃新科状元同乡。”
司萱一愣,不由低头轻笑,果然,他们是同一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