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人生容易过

         刚刚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你见过在地铁上哭的人吗?”,底下的跟帖中每一个人都在讲述一个属于自己哭泣的故事,原来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没有“容易”二字,作为一个男生,到了伤情处也会嚎啕。看到这,我承认我落泪了。我是个男生,也是一个同学好友眼中最喜欢开怀大笑,最是乐观的人。

        说到人生的不容易,最开始体会应该是在2010年,那一年我十七岁,初中毕业要上高中,也是在这一年,父亲病重。2009年父亲突然查出来患有肿瘤,那时候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仅仅是一个肿瘤,割掉就没事了。那年夏天父亲动了手术,好了。年前,我们一家三口去置办年货,中午便在一家小餐馆内就餐。因为年关,人实在太多,周围等菜的客人都在抱怨,都得甚至直接一拍桌子跑了。我们一家三口始终微笑地等着,只要一家人在,等待也是一种陪伴。巨大的反差,让同桌的一堆老夫妻羡慕不已,一直念叨我们。我们一家人也在欢声笑语中饱餐了一顿。出门去,穿过拥挤的人潮,父亲母亲脸上依旧洋溢着笑容,谁都没想到这会是我们一家人过得最后一个团圆年。正月初二我们一家三口去外婆家拜年,走在半路上母亲说:“年年都是三个人来,什么时候能够多个人一起”,然后便是一家人的齐声大笑。

      2010年的上半年父亲病情复发,那时候的我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对于生死更是没有概念。在姑姑家住,隔壁房间的姑姑姑父不知道我回来,正在跟人通电话,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得知了父亲的病转移成了肝癌。顿时眼前一黑,我觉得我的童年、少年结束了,此时距中考81天,对,九九八十一难的八十一。中午的饭桌上,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为了不被姑姑她们发现,我在脑海中努力地回忆着赵本山的小品,希望用笑声来抑制我的悲伤。在上海度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好了”。和母亲欢欢喜喜地一起回来,到家已经是傍晚,父亲神态不错,与早就围在家里的亲友一起谈笑风生。转天,亲戚朋友来看望父亲,当时年过九旬的曾外祖母来看望父亲,祝贺父亲“百病消散,千百万岁”,这是故乡最常见也是最受人喜欢的祝福语,父亲哈哈大笑,说:“不想千百万岁,过到您这个年纪就够了”,这是印象中父亲留给我最后的笑容。

        容易从来都是苦难的开始。仅仅几天后的上午,父亲接到了上海医院的电话,说检查报告出来了,扩散了。在窗外的我能够体会到父亲内心的沉重。电话里父亲一再追问能不能再去进行化疗,医生回绝了,让在家找找中医,休养休养,那一刻家里静得出奇。父亲和母亲呆坐在床头。中午父亲打了电话让大舅舅过来,饭桌上,一家人沉默多于话语,这个结果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年父亲39岁还没满。下午,父亲让我去叫姑姑来,姑姑的婆婆病危,姑姑在家伺候,大奶奶也上来了,说到动情处,父亲哭着问大奶奶:“您晓得我吃了多少的苦吗?”,大奶奶也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晓得,我晓得”。后来父亲还是坚持去了上海,做最后的一搏,去之前,父亲跟母亲说:“这是最后一关了,不成也没法子了”。

        没过多久,父亲就回来了。到家已经是晚上,就在这天晚上,姑姑的婆婆这个在姑姑家照料我们多年,曾经声若洪钟一夕之间便被病魔击垮的老太太观灯,即请道士先生做法事,明天一早出殡。身体不好,拄着拐杖的爷爷一直靠在姑姑家门口等待着父亲回来,夜深了,在我的一再催促下才回家休息。夜里十一二点,父亲和母亲才到,在奶奶的带领下,父亲和母亲戴着白,去祖堂跪拜老人家,奶奶一直在老人家的棺材前哭诉着,祈求老人家保佑父亲。

        回来后,父亲身体一落千丈,最后去了县医院住院。人一天天消瘦,肚子一天天肿胀,父亲一直是个注意形象的人,即便是躺在病床上,一只胳膊因为打针布满针眼,父亲坚持换手,不想胳膊变得太吓人。这段时间,仍旧不断有亲戚朋友来看望父亲,舅爷爷来看望父亲,问父亲知不知道自身的情况,父亲含着泪点点头,随后便转过头去抹泪。体弱的爷爷求人带着他来医院看了一趟父亲,眼泪一直挂在眼眶中,两只手紧紧抓着椅子。回去之后,便神志不太清晰,奶奶在家以泪洗面,他拄着拐杖,到处跑,只有我知道,他的痛苦压在心里,只有跑出去才能够逃避。

        父亲没有兄弟,爷爷体弱多病。该预备的后事全靠两个表伯料理。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无助,感到世界的苍白。

        又是在深夜,被人叫醒。被带去医院,父亲已经意识不清,手脚胡乱舞动着。口中含糊地喊着:“走开,让我好一点咯”,母亲在一旁哭着收拾东西。一家人搭车连夜载着父亲从医院往家里赶。我和姑姑分别轻轻按着父亲的手脚,父亲在极力地挣扎着。十七岁的我,看着曾经天一样的父亲,此刻在艰难地求生,做着无望的斗争,我的心里在淌血。在路上,父亲喊了一句:“痛啊”便没有再说话。一直挣扎着。奶奶见到父亲被抬回家,当场在倒在地上颤动,爷爷蜷缩在房间的一角,一直在抹鼻子,男人的苦痛仍旧放在心里。在床上,我和奶奶分别握着父亲的一只手,我亲眼见证着父亲由挣扎到平静,父亲已经不能动弹,一直流着眼泪,父亲心里是清楚的。床靠着窗,就这样一家人睁着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到最后渐渐变淡,到天亮。

        中途,我感到父亲的手突然紧握住我的手,目光里,是嘱托,这个家他撑不下去了,要我接着。父亲这时开始倒气,深吸一口气,然后很长时间才呼出来,到第三下时,这口气再也没呼出来,父亲走了。

         在一片哭声中,我用手去抚摸父亲的眼睛,希望可以让父亲瞑目,无济于事,直到父亲几日后盖棺时,仍旧睁着眼睛,这时距父亲39岁生日还有整整二十天。

        在送父亲上山时,爷爷也跟在后面。所有人都觉得爷爷也快了,形容枯槁,毫无血色。但是奇迹的是,父亲走后爷爷身体渐渐好了起来,走路也不用拐杖,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是一个男人的力量。

         高中需要去县城,亲友们商量,父母亲一辈子没有分离过,就让母亲去陪读,这样也正好散散心。这是母亲几十年里,第一次真正离开家。出门这一天,爷爷一直送我们到路口,就这样呆呆地望着我们离去。

          在县城陪读,两个星期放一次假,母亲闲不住,帮人家剪线头挣钱,几分钱一件,拼命地干。我两个星期放一次假,不放心家里的爷爷奶奶,每个星期都回去。回来时,没有车子,都是爷爷去求人带。看到别人都有农用车,爷爷也萌生了买农用车的想法,在他看来,有了农用车就可以给在县城的我和母亲送菜,就可以不用求人接送我。爷爷逢人便讲述自己的想法。时间再次让我看到了人生的不容易,就在我们都认为爷爷身体好起来的时候,爷爷再次病倒了,和他买车的梦想一起倒下了。

         之后回去,看到的便是爷爷步履维艰地在门口晃悠,或者在坐在门口靠着墙。身体好时爷爷便说想看到我成家立业再走,身体不好时便说想看到我考上大学再走,同样是逢人就问:“你说我能看到吗?”。即便是这样,每次我放假回去,奶奶去田地里干农活,都是爷爷烧饭,等奶奶回来,三个人坐在门口吃了家常便饭。奶奶就在劝告式地跟爷爷说,现在不能走,要看到孙子成家,这时候爷爷总会捧着碗,陷入沉思,生死要是能够如人意,世上哪来许多的烦恼。

         2012年,我高二,七月十五月半,家乡有在路口烧纸祭祀祖先的传统。我端着斋饭福食,爷爷拄着拐拿着香纸跟在后面,香纸焚起,青烟袅袅。奶奶趴在地上哭父亲,爷爷背靠着树,紧紧盯着燃烧的香纸。回来时,爷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双手抱膝,双眼空洞地盯着远处看,我在后面看着形容枯槁的爷爷,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老人家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无论是我考大学还是娶妻生子,他都可能看不到了。

        爷爷去世前的那两个星期我梦见他两次,一次是他拄着拐杖站在教室楼梯口等我,我知道他想我了,盼着尽快到星期六下午,就可以放假回去看他。之后我再次梦见了他,这一次他穿着蓝色的中山装,带着帽子,衣着工整,手上拿着雨伞,我们他去哪,他手往前一指,那正是祖宗堂轩所在地,醒来后,泪水淌着,内心极大地不安。

        周五晚上下了晚自习,回来门锁着,往常这时候母亲都在家等着我。这一瞬间我才知道原来心提到嗓子眼是真的,我甚至觉得我的心跳声大到让我心烦的地步。邻居跟说我,母亲回去帮忙去了,这个理由让我内心更不安。对着父亲的相片一直祈求他保佑爷爷无事,这个家经不起打击了。天亮时,我在想,这一夜我到底是睡还是没睡着。刚开门,邻居拿着电话让我接听,电话里母亲说爷爷身体不好,让我请个假,一会家族里的一个伯伯会来接我。内心的猜测逐渐变为现实。

        坐在伯伯的农用车上,农历九月的清晨,阵阵寒意。转个弯,看到一大片人家,这就是家乡,此刻我才体会到什么是“近乡情更怯”。路上迎面碰到乡亲,看到我,突然伸手去抹泪,这更加印证了我内心的推测。快到家时就听到家里的哭声,这一刻我疯狂地跑到家里,爷爷躺在床上,睁着眼,张着嘴,我双膝重重地砸在地上,放声哭喊。我回来门口再没有爷爷的身影了,奶奶去干农活再也没人给我做饭了,再也没人说要买车接送我,再也没人强撑着病体想看着我考大学,成家立业了。我没想到,短短的两年间,曾经热闹兴旺的家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祖堂守夜的那天晚上,姑姑和姑父谁在爷爷灵柩左边,我和母亲,奶奶躺在右边,半夜风雨大作,将灵前的香火吹灭,纸钱四处飞舞,门前搭建的灵棚也倒了,我和姑父出门扶起重搭,重新点燃香火,这一刻我领会到了一个词“凄风苦雨”。

         爷爷走后,三代人,一代一个,冷冷清清。我曾怨恨世界的不公,我曾感慨命运弄人,为何积善之家会是这样。如今父亲去世已经七年,爷爷去世也五年了,他们的微笑始终在我眼前萦绕,我相信没有谁的人生是容易的,但是笑对总是没错的。

        五一去出行时,在车站遇到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举着票问我是不是这个检票口,她儿子给她买的票,让她在这坐车。眼前的她瘦小,头发半白。我心想,日后我在外地工作,这就是母亲未来的母亲,于是我热情地让她跟着我,带着她检票,上车。上车分别时,她一直说谢谢,我微笑着连连说不用。帮助她或许就在帮助母亲,人生都不容易,我只希望未来我的母亲独自一人坐车时,也能够有人这样帮助她,这样不容易的人生也算顺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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