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是五月的味道，水灵灵的，清甜中带着微微的酸，仿佛二十来岁的姑娘，甜而不腻，红而不妖。

小时候樱桃是嘴巴里的美味，更是心底里的期待。

村子里家家都有樱桃树，门前或者屋后，一排排，一行行，每一幢房屋都是隐身樱桃树后的小小城堡，每一家的姑娘或小子都是城堡里做着美梦的公主或者王子。到了樱桃成熟的季节，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兴奋而幸福。樱桃几乎是整整一个月的话题。

大人们忙忙碌碌，施肥补水，一样马虎不得，不过那个时候，樱桃是不喷药的摘下来就可以往嘴里塞。最有意思的当属赶鸟了，拿绳子或铁丝将捡来的易拉罐串成串，再丢几个石头到罐子里，挂到树上，坐在门口拉拉绳子，咣咣铛铛一阵乱响就能将偷食的鸟儿赶得无影无踪。调皮的鸟儿们对猫抓老鼠的游戏总是乐此不疲，总会逮着空子偷吃。

最开心的当属孩子们，樱桃成熟的季节，一下课孩子们就撒丫子往家里奔，一口气跑到樱桃树下，往嘴里塞一把水灵灵的樱桃，腮帮子磨磨唧唧的折腾半天，伴着咯咯的笑声，喷出一撮樱桃核。下午去上学，哪怕是冒着迟到罚站的风险也要摘一把樱桃放到水壶里，在灌上凉白开，这样就可以美美的享受一个下午了，上课的时候还会趁老师不注意，伸手到课桌里，摸摸那装了樱桃的水壶，悄悄地瞟一眼。凉白开泡樱桃，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罐头吧！

孩子们也不总是贪吃的，樱桃成熟的时候，家里人会把樱桃摘下来，盛在箩筐里，赶早挑到集市上去卖，樱桃不经放，所以要赶在头天傍晚摘好，摘樱桃也叫下樱桃。下樱桃的时候孩子们也是异常勤劳的，大一点的帮着生火做晚饭，收拾老牛，喂猪；小一点的猴子般地在树上穿来穿去地摘樱桃；最不济的也知道喂鸡喂鸭，给爸妈递杯茶水。这些是不用大人提醒的，孩子们都知道，红红的樱桃，会在不久后变成书本，变成鞋子或者花裙子。

可惜得很，满心雀跃的期待在抵达的那一刹那静默了。记忆中繁盛的樱桃园，仅剩的一棵樱桃树，稀稀落落地挂着几颗半生不熟的樱桃，鸟儿们在树上穿梭，挑挑拣拣地啄食着树上残存的果实，嘈杂喧嚣，似乎在发泄着心头的不满。

村里的樱桃树所剩无几，除了饥饿的鸟儿，樱桃树下是除了静默还是静默。寥落的樱桃园早已没了当日的盛况，年轻人和壮年劳力农闲时节都在外地打工，留守者们，对伺候樱桃树早已失了兴趣，起早贪黑地摘樱桃卖樱桃还不如搓几局麻将来得舒服惬意，更何况手气好的时候，卖一担樱桃的收入还不如一局麻将。樱桃树一点点的，枯萎、死去，稀稀拉拉的果子让鸟儿们也心生怨愤，终日里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凋零的又何止是这区区的樱桃树，那成片的桔树，桃树也只剩树桩，甚至有的连树桩也被拔起填了灶膛。桔树的死亡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令人躁动兴奋的春天，村里来了通知，只要在桔树上嫁接上胡柚的枝条，不出两年就能结出胡柚，那家伙可比桔子值钱了。苦于致富无门的庄家人，怀着开天辟地的豪情，毫不犹豫地将自家的桔树屠戮殆尽，笑呵呵地嫁接上了在村里买的胡柚枝条。可惜的是，桔树齐刷刷的死翘翘了，说好的胡柚也集体胎死腹中。没能抱得胡柚归的土地，杂草丛生，光秃秃的枯树桩格外的扎眼，失望的庄家人索性将这些树桩清了种菜种粮食。从此懒得理会那些瓜瓜果果的事情。

果树都是有寿命的，童年那些硕果累累的桔树、樱桃树，大多是爷爷奶奶的馈赠，伺候到了这个份儿上，即使未遭砍伐也大多油尽灯枯。现在谁也没了种果树的念头，果树种植后要些年头才能挂果受益，急于致富的人们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去等待。时间与效率的规则在这里也是深入人心的。村里人口流动率很高，60%以上都是从外地迁来，继续做着向远方迁徙的梦想的。更何况，没有谁梦想在这终老，年轻人寄望于外出打工，发达后举家外迁，年长一点的就将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总之村里人真正的心思都在城里。

小时候很贪恋樱桃成熟的季节，可是稍微大一点就会被赶到房间里念书，再后来就去远处的学校寄宿，自此与樱桃绝缘，唯一盼望的就是在五一的时候能赶回去摘几颗樱桃。那种时候就总在想把书念完了，有时间了，就和那些一起拿凉白开泡樱桃的伙伴们坐在樱桃树下，聊天、赶鸟、摘樱桃。长大了，樱桃树没了，伙伴们也散了，儿时的梦真的只是梦了。

一个人在门口绕着唯一樱桃树饶了一圈又一圈，鸟儿在树上喧嚣，却也懒得赶了。梦想中，那热闹惬意的樱桃成熟的季节没有到来，而我也终究没有成为那个曾经畅想了千百遍的我。

临走，回望一路后退的村庄，我想樱桃树下将不复往日的热闹，但是这片土地将有一个收获的季节。那样的一天的到来，必定是我们不在追逐一夜暴富的逃离，而是发自内心在这片土地扎根，并且有了重新开拓这片土地的热情和智慧。这一天还会很远，也许只有等到陌生的世界将那些激情的流浪者撞得遍体鳞伤，他们才会想起身后这静默土地，凋敝的樱桃树。这样的过程多少有些悲情，可是土地是宽容的也是温暖的，它静静等待游子归来，细心掸去一路的风尘仆仆，抚慰那满脸的倦容。我也将离开这里去开始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可是我会时常回来看看，留一份心思关注这片村庄的未来。

等待，一个真正的樱桃成熟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