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好像做了一场梦

    01

    那是1972年8月的一天早晨,天阴沉沉的,看不到一点蓝色,灰白色的云布满了整个天空,太阳迟迟不肯出来。

    我到食堂排队买了两个馒头,边吃边往宿舍走去。今天不用去上班,另有任务。

    昨天接到领导通知,今天和人事科一位同事送一位学员回家。

    前几天,工厂一纸文件下来,通报全厂,她被工厂开除了。

    在汽车队后面的一座山上,有五排单身宿舍,我住在离车队最近的男生宿舍,她住在旁边那排女生宿舍从南到北的第二间。

    吃完馒头,回房喝了点水,见人事科的老安来了,我也走了过去。

    她房间里四张床上都挂着白色的蚊帐,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她在床前,两手圈成一个圆形,头枕着手臂趴在床边,正在小声的哭泣着。

    她叫阿英,今年二十五岁,短头发,圆圆的脸,眼睛也是圆的,大约一米五几的个子,原先有些微胖的身体现在明显瘦了许多。

    见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的哭,同宿舍的姐妹只能表示同情和无奈。

    “你还是吃点东西吧……”

    大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不停的劝她不管怎样,也要吃饭。

    老安见她这样,虽然也很同情,但不得不对她说:

    “接受现实吧。”并对她的室友们说:“请大家帮忙收拾东西,我们该出发了。”

    一个农村姑娘,刚参加工作两年半,只有床上用品、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一个小木箱子和一些简单的日常生活用品,几分钟就收拾完了。

    汽车已停在了宿舍门口,行李都装上了车,可她仍是伤心的哭着,不肯离开房间。

    她后悔不该当初,全是自己的过错才会造成今天的羞愧和难堪,她才真正的体会到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姐妹们连拖带拽,才把她弄上了车。

    我和老安也上了车,听到有人在旁边无不惋惜的说道:

    “唉!可惜了,如果她能再坚持半年,只要半年啊,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02

  她怎么不后悔,不伤心呢?当年工厂招学徒工,为了能参加工作,她求公社管付口的人帮忙把年龄改小了两岁多,为此还卖了家里的两只鸡,买了两瓶酒送给那位帮忙的人。拿到进厂通知书后,还高兴的请人喝酒吃饭。

    她坐在车上一路流着眼泪,一言不发。没想到,这才不到三年的时间,竟然很不体面的被送回老家,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个梦。

    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个梦啊!

    我们乘坐的是一辆双排坐卡车,老安坐在副驾驶,我和她,还有一位姑娘,是她的室友,也是她的好朋友小车坐在后排。

    工厂刚建成不久,这条路还没有铺上水泥,只垫了些碎石,有的地方还有大小不等的坑,走出工厂大门,就一直颠波着前进。

    几分钟后穿过了国道,走到一个小镇,年轻的司机将方向盘往左边一打,汽车马上走进了一条更加颠簸的乡村路,走在这条没有任何铺垫的路上,我们都得用一只手抓住扶手,否则由于较大的颠簸会让人弹起来,头就会与车顶相撞。

    路的左边是一条河流,河流有几处弯道,路也跟着有几处弯道。这段时间没下雨,河水是清澈的,平稳的往下流,偶尔碰到几块当道的石头,才会溅起一些浪花,也有几处大概有地下溶洞,河面上出现了旋转的漩涡。两边的大山脚下,有几处村庄,炊烟四起,袅袅地弥散开去。道路两边的稻子已经收割得差不多了,喜鹊和麻雀在稻田里飞来飞去,寻找着撒落在田间的稻谷。

    车上的五个人,司机必须专心的开车,阿英焦虑的想着回到老家后,不堪设想的尴尬和今后未知的艰难,其余三个人想着阿英的事,为她惋惜,想象着她以后的生活。因此也没多少心思欣赏道路两边的景色。

    我和阿英不仅都是从农村出来参加工作的,而且还是老乡,老家在同一个公社。我们这些刚走出农村的青年,就像那些到处觅食的小鸟,飞来飞去,终于找到了一块能让我们吃饱的“稻田”,的确让那些还没有飞出来的同龄鸟们羡慕。

    可她现在成了一只不幸的鸟,由于自己的过错,她被强行送回原籍,她非常的不甘,一点也不想回去,于是她把自己的翅膀收得紧紧的,不愿张开。

    不到三十里的路程,由于道路颠簸,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一个小火车站,就不能再继续走了,前面的路只能步行。

    司机把车停在铁路右边的山脚下,我们都下了车。山上是一片玉米地,玉米包已经被搬完,只剩下一根根玉米杆,一片片枯黄的叶子无精打采的挂在玉米杆上,整片山都是浅黄色的。

    我们只要从玉米地里爬过这座山,再从山顶走到山脚,就到她家了。

    下了车,她蹲在地上,不走了,原先红润的脸上现在看不到一点颜色,眼泪像那山中的泉水,不停的往下流。她此时心里正在翻江倒海,心里的痛、悔的程度是旁人难以体会得到的。她在想:

    “翻过这座山,我的一切又都回到了零,我这一生就只能交给这片大山了!”

    “爬过这座山,我就要面对我的老父亲,还有两个还未完全成人的妹妹以及所有家族的父老乡亲,我怎么有脸去见他们啊?”

    因此她不肯走了,想能拖一会算一会,让那使人无地自容的难堪场面晚点到来。

  好说歹说,她只好勉强的跟着我们从玉米中间往上爬,每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两年多来,她回了多少次家,这座山爬了好多回,自己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每一次都是高高兴兴、快步的往上爬,一点都不觉得累,因为翻过这座山,有家人在等她吃饭,等她回去讲她在厂里的故事。

    过去的回家,有的只是期盼和喜悦。

    我们公社同年进厂参加工作的一共有十六人,她是寨子里唯一幸运能招进厂的,她让自己的老父亲风光了两年半。

    “唉……!”想到这些,她不由得叹一口长气,“我作孽呀!这回不仅自己没脸见人,还连累了老父亲,让老人家也无地自容。”

    她越爬越感觉艰难,心脏跳动的速度似乎也慢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两棵玉米杆上,实在走不动了。

    等她歇一会,小车将她扶起,又继续一步一步的往上走。

    平时她只要十几分钟,我们却走了四十多分钟,才爬到山顶。往下一看,对面那座山,从山脚下到半山腰,有一个寨子,大概有百来十户人家,那儿就是她的家。

    下了山,每个人将脚上满是泥巴的解放鞋在石头上刮一刮、茅草上搓一搓,然后走进了寨子。小车陪着她走在前面,我们拿着行李跟着,路上全是各种大大小小的石头,高低不平,大概走到寨子中间,就到了她的家门口。还好,一路上,没有碰到寨子里的人,没有发生她一路上都在担心的尴尬场面,缓和了一下她紧张不安的心情。

    路边上,有一间瓦房,经过多年的风吹和日晒雨淋,木板墙壁已变成了灰色,门前有一块平时用来晒谷的石板铺的院坝,几只鸡悠闲的转来转去的寻找食物,一只花母鸡带着一窝小鸡,在一堆柴火灰里,用它们的脚爪子在上面抛,周围扬起了一些灰尘。

    这就是她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

    我们刚走到院坝里,石头坎上站着一位十几岁的姑娘抬头看见了我们,立即向屋里大声喊道:

    “爹,阿英回来了。”

    说话的是她的大妹妹,接着小妹和父亲也出来了。

  再爬几道石坎,就可以进家了,她的腿上好像绑了铅,怎么也迈不动步子,站在坎上的老人和两个妹妹,此时也傻了,他们看见阿英疲惫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呆呆地站在院坝里,含着泪水的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尖,跟来的几个人手里还拿着背包、行李。

    老爹和两个女儿不知阿英发生了什么事,心想半年多没回来了,一回来怎么是这副模样啊!

    老人家不敢想得太多,眼下要做的事就是赶紧把大家请进屋里坐下。

    “姐,你怎么了?”两妹妹走下坎子,来到阿英身旁,不安的连问了几遍。

    阿英没有回答,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只是轻轻的,带着哭腔对妹妹说道:

    “你们赶紧去做饭,这几个哥哥姐姐吃完饭还要回厂去。”这是她今天起床到现在说的第一句话。

    父亲带着一脸的疑惑和不安对我们说:

    “几位请到家里坐。”

    这是她家的正房,有三间,中间是堂屋,右边一间隔成两间,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吃饭的地方,有一个烧煤的铁炉子,冬天用来取暖,里面是老人家的卧室,左边也隔成了两间,是姑娘们的闺房。

    阿英进家以后,仍然不说话,她感觉身心疲惫,需要休息一下,于是到闺房里躺了下来。

    老爹陪我们坐在有铁炉子的这间,老安简单的把阿英的事叙述了一遍,最后说:

    “阿英是个好姑娘,可在这个问题上她违反了厂里的归定,厂里要处理她,我们也没办法,只是希望她以后慢慢的走出这个阴影,重新站起来,过好今后的日子。”

    我们进厂时,在学员连里参加劳动,老安就是我们的指导员,他高中文化,是个当了八年兵的退伍军人,很会做思想工作。

    听完老安的叙述,老爹半响没啃声,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多往事涌上心头,他慢慢的向我们简要的讲述了阿英和他这个家一些过去的事情。

    03

    老爹今年已经近六十岁,穿一件有了补丁的灰布衣服,黑色的裤子两边膝盖上各有一块补丁,知道了阿英被送回原籍的原因,虽然心里也责怪她不该犯错,但心痛的成分比责怪多。这个朴实的农村汉子含着泪水,慢慢的对我们说起了往事。

    “1947年5月,阿英就出生在这间房子里,那年月兵荒马乱的,我家虽然也有些地,但也只能勉强过着日子。

    解放以后,我和她妈妈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虽然还是穷,但日子还能过,先后还让她们都去上了学。

    阿英小学毕业那一年,她妈妈得了一场病,离开了我们,阿英是个懂事的孩子,刚满十五岁的她,回到了家,一边参加生产队干农活,一边和我一起挑起了家庭生活的担子,她很快就学会了缝缝补补,渐渐的代替了她妈妈的位置。

    她在学校读书时,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都是中间偏上,她不惹事,学习认真,同学老师都喜欢她,在家里,什么事都让着两个妹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寨子里没有人会说她的空话。

    参加工作以后,家里的事她常常记在心上,每次回家她都是从头忙到尾,洗洗刷刷、缝缝补补,还帮我到自留地里干农活,她总是歇不住。”

    这么乖巧的姑娘,怎么会犯错误呢?他怎么也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可眼下,人回来了,从家里带到厂里的被褥,所有的生活用品都送了回来,以前回来欢天喜地,走出走进不停的做事的女儿,这回哭丧着脸,一句话不说,一进屋就躲到房间里难过。看到这一切,他不得不相信,这都是真的了。

    老人虽然没有文化,可他懂得,孩子犯了错,就像摔跤负了伤,当父亲的责任就是安抚孩子受伤的心灵,给她找药疗伤。于是告诉我们:

    “你们放心吧,我会慢慢开导她,她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虽然苦点,只要勤快,生活还是会慢慢好起来的。”

    两个妹妹也挺懂事,在我们与老爹说话的时候,她们在厨房里做好了饭,还为我们炒了一盘鸡蛋,一盘腊肉,煮了一大碗素豆,炒了一大碗白菜。

    小妹到房间叫阿英起来吃饭,她没有来,我们吃完准备跟老爹和两个妹妹告别的时候,她挣扎着起来了,站在门前目送着我们走向门前那条高低不平的路。走到拐弯处,我回头看了看,她们一家人还站在院坝边上看着我们,见我回头,阿英一只手擦着眼泪,一只手举过头顶向摇了几下。

    04

    工厂前面有一条河流,河对岸大山里也有一个工厂,生产车间分散在几个山坳里,生活区集中在车间门外的山坡上,路边上有几排单身宿舍,和我们厂一样,都是石头垒成的干打垒房子,离宿舍不远处,有一个公用厕所,男女厕所都有一排蹲位,可以同时供十几个人使用。

    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早晨,工厂的起床号还没响,一位女生尿急穿着睡衣走进了厕所,蹲下去习惯的往下看了看,粪坑里的情景使她还没尿完就一下子收了回去,同时发出了惊人的尖叫声。

    她提着裤子很快跑出了厕所,跑到宿舍,她的尖叫和喘气声吵醒了其她同宿舍的姑娘。

    “你怎么了?撞到鬼了?”有人问她。

    她惊魂未定,结结巴巴的说:

    “你…你们快起来…跟…跟我去看…看!”

    “看什么呀?”她们还以为她是梦游犯神经,“把我们都吵醒了。”

    “厕所…厕所里面有…有一个小孩!”

    几个女孩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很快穿上衣服跑到厕所,几双眼睛同时在粪坑里收寻,真的看到了一个婴儿,在一个蹲位下看到了一摊血水,水泥蹲位上面的血迹已经凝固。

    她们中间有两个人,立即向保卫科长家跑去。

    05

    与此同时,我刚从睡梦中醒来,像往常一样,洗脸、吃早餐,上班。阿英也按时上了班,做完广播体操,就开始工作。

    这几天,班里准备自己维修设备,需要到大约距离1000米以外的一车间拖些耐火砖。我们一行六七个人拖着手推车就往一车间方向走去,阿英也在其中,这条路有点斜度,去的方向是下坡,又是空车,我一个人推着车就可以了,阿英和大家一样,带着一双帆布手套边说话边走着。

    到了一车间,大家齐动手,很快就装满了大半车砖,一个男生在中间推着,其余人分别扶着两边往前推,中途休息了两次才到达我们车间。

    我们还没来得及卸车,车间领导派人来通知:

    “全厂女职工检查身体,先检查我们车间,你们马上到医务室去。”

    医务室就在离这里最多500米的办公楼一楼。 我们班只有四个女生,她们去了不到半个小时,回来了三个,阿英没有回来。

    “怎么就你们三个回来?阿英呢?”

    我们几个男生都觉得蹊跷,七嘴八舌的问三个女生。

    曹姐是班里年龄最大,工龄最长的,也是唯一一个接了婚有了孩子的。她告诉我们:

    “在去医务室的路上,我就发现阿英有些紧张,到了医务室,医生第一个叫阿英先去检查,结果还没检查,她就瘫坐在椅子上了,告诉医生:

    ’不要检查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于是不光我们,连全厂女职工都不用检查了。”

    “连我都没看出来,有一次听人说,在厕所里发现她用一块白布缠肚子,我也没往这方面想,”曹姐接着说:“可惜了,这么好一个人,就这样完了。”

    原来今天上班不久,工厂保卫科就接到了河对面工厂的电话,怀疑厕所里的婴儿与我们厂有关。

    保卫科领导争得厂领导同意后,就有了这次女职工检查身体的安排,并且明确指示,我们车间先检查,安排我们班的女生先去,而且第一个接受检查的就是阿英。看来保卫部门早已将阿英锁定为重点怀疑对象了。

    十月怀胎,我们居然都没看出来,全班同事都感到意外,同时担心她的身体,刚才还和大家一起去推砖,再好的身体也会吃不消的啊!

    工厂明文规定,学徒工,不准谈恋爱,她不仅谈了,还把孩子生到了厕所里,我们都知道,这下她完了,不可能再和我们一起上班了。

    其实她各方面都表现得很好,没想到在个人问题上没能把持住自己,中途还存侥幸心理,结果还是毁了自己。

    听说,她老公是对面厂的一个退伍军人,在她回去之后,也被开除厂籍,然后做了她家的上门女婿。

    对于她来说,这短暂的一段经历,好像就是一场梦,梦中醒来,还站在家乡那篇黑土地上,继承祖先的传统,辛勤劳作,传宗接代。

        2019年12月3日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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