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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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门,我就看见刘斌的车停在那,车窗四开,他正在打电话,大背头梳得光洁、锃亮,不知是抹了半瓶啫喱还是喷了一瓶定型喷雾。看见我走过来,他点头招手地示意我上车。开车门,坐上去,安全带还没系稳,就听他突然提高嗓门,用一等箱装,一等的,真没点数,王部长要的东西!声音挺大,我赶快系紧安全带。车里一股香味,大概可以掩盖九成他身上动物和泥土的野生味道。刘斌扣了电话,跟我说,走着?我说走吧,时间正合适。刘斌启动了车子,掉头,往大路走。我说,你搞这么隆重,穿个花衬衣,梳着大背头,不知道的以为你去相亲。刘斌说,和相亲有什么区别吗,这不比相亲还重要!我俩是去看电影,电影院在城里最大的商场七楼,周五,一个周最后一个工作日,总想找点乐子,这算是我俩第二次约会。

我是镇上的小学老师,教语文,教了小十年,第一届学生都上大学了,我还觉得自己刚走出大学校门。这些年,一直没找到对眼的,家里人很着急,我觉得自己长得还行,就是个子矮点,家里日子差点,有些人特别挑身高,我就不达标,自小到大,没少因为这个苦恼,看见人家高个子羡慕的不行。有些人挑家庭条件,我也不达标。刘斌在镇上弄了个果蔬合作社,规模不小,有一百亩地,搁过去,他是个小地主,现在,他是个大地主,镇上属他搞的规模大。刘斌和镇上的领导关系好,分管教体的副镇长帮我俩介绍,让我俩处处,他们都不知道我俩曾经是同学。

开了半个小时,停下车,我俩找最近的门进了商场,往电梯走。刘斌走得有些急,我说,还有二十分钟,不用急。刘斌说,得去跟人家打声招呼,快点走着吧。说着拉起我的手,我觉得不自在,这么多人,拉着手,都不是年轻人了,有些害羞。看人家拉着手的都是年轻人,人家搂着肩膀看起来也很自然,我们就不行了,三十多了,有些不合适,我随即四处张望,都是人头,还好没看见熟悉的一颗,内心稍感平静。刘斌认识电影院的人,那人给了他两张年卡,所以他要谢谢人家。刘斌认识的人真不少,哪都有,这跟他上学时候可真不一样,我还挺羡慕现在的他。

那人办公室就在售票处后面,我俩敲门进去,他给我俩让座,刘斌说,王总,电影要开始了,不坐了,兄弟特地来感谢你,下次去我那啊,说好的,你看你一直没去。那人说,这不一直忙,没倒出功夫,过两天闲下来就去。刘斌说,兄弟给你弄个珍珠鸡尝尝,知道你好这口。那人说,谢谢谢谢,那我可不客气了,走近了,细声说,去的时候带着张主任,你知道的。刘斌说,好好,一点问题没有,我巴不得呢。那人说,快领弟妹去看电影吧,要开始了。我脸突然红了,什么时间我成了弟妹了,这哪跟哪。刘斌倒是笑成了花,说,好好,那我俩去了,你甭送。

退出那人办公室,刘斌拉着我一起去换电影票,他在前,我在后,我看他后影,还是瘦削的,腰背稍有点驼,就想起他小时候,戴个背背佳,那可是个时髦玩意,同学里面头一份,我们都没见过。他爸那时在镇上的市场监管所,是镇上名人物,他妈在镇上开个理发店,长得又好看,也是镇上名人物。他家的日子比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好过太多。现在看,那背背佳没有多大效果,没给刘斌纠正过来。刘斌自小长得秀气,随他妈,这岁数稍微发福,脸上肉多了些,模样也还挺好,用现在的流行词来说,就是不油腻,到了三十多岁,不油腻大概是对一个男人最高的褒扬。

换票处那有爆米花机,真香,我看了两眼,刘斌说,想吃?饿了?我说,还行,就是香香甜甜的味挺勾人。刘斌买了一大桶,悄声说,我也觉得它挺勾人。我低头捂嘴笑,我俩抱着大桶爆米花,进了电影院,电影已经预备开始,熄了灯,在播放片头新片广告,随大屏幕播放内容的变换,黑漆漆的空间忽明忽暗,人不少,空位不多,我俩很容易找到了座位。刘斌抱着爆米花,笑嘻嘻的四处看,我说,快坐下,别瞎看了,还抱着那么大桶爆米花。刘斌还是笑嘻嘻,说,看看还不行了,多少年没正儿八经看电影了,新鲜,老爱看电影了,就是没功夫。我说,可不是,上学时候看电影,你老在前头,我们净在后面看你头了。他还是笑嘻嘻,谁让你不往前边挤。也是,那时的露天电影,可没现在这么些规矩,整个年级学生放一堆,就那么大一块电影布,看去吧,不往前边挤就看到的就是人头,刘斌他们几个男同学总挤在最前边,现在想想,挤就对了,起码看到了电影,社会不就这样,就得往前挤。

电影开始了,我俩就着爆米花看起来,刘斌抓一大把塞进嘴,嚼碎了,咽下去,说,现在这爆米花,用料太猛,甜得齁人。真是,没吃多少,我就觉得嗓子有些干痒,忍不住咳起来,刘斌也不往嘴里塞了,拍着我后背,说,先别吃了,咽两口吐沫。我一听,这家伙,真会省事,出的这什么点子,咳得更厉害了,根本止不住,要是有光,肯定能看见我脸憋得像西瓜一样红。两边的人都往我俩这看,怪不好意思,我站起来,往外走着说,出去,买瓶水。刘斌赶忙放下爆米花桶,和我一起出去,出检票口到售票处,买了两瓶水,我拧开喝一大口,好受了些,不那么抓心挠肝的痒痒了,又喝一口,不咳了。刘斌说,咳得这么厉害呢,是不是粉笔沫吃多了。我瞪他一眼,瞎说,现在我们不怎么用粉笔,都是电教化,你还以为咱上学那会儿呢。自从备考研究生那会,得上咽炎,这嗓子一直都这样,特别脆弱。刘斌点着头,若有所思,猛得来了一句,上大学真好。

刘斌没上大学,初中毕业直接上了职业学校,学声乐。说到这,就不能不提刘斌的特长,唱歌好听,他的声音温暖、明亮、轻盈,歌唱得特别在调。初中那音乐老师,很喜欢他的声音,坚持让他学音乐,觉得他不学唱歌,浪费那嗓子,就是暴殄天物。正好他文化课学得不怎么样,初中毕业直接去了我们当地那所职业中专,学艺术是个费钱的事,不过那时他爸还活着,还有钱供他消费,他还是个幸福孩子。

我俩站在外头说话,电影院有个工作人员老瞅我们,小伙子个头不矮,瘦瘦的,挺秀气,穿影院统一的深蓝色服装,我说,那家伙老瞅咱们,他是不是在寻思,这俩人买了电影票,不看电影,不在里头坐着,站外头聊天,真是两个傻不拉叽的怪人。刘斌没说话,抬头,直直地看那家伙,盯着看,那人看到刘斌看他,有些露怯,眼神匆忙躲开了。刘斌转过头,神情变得平和,说,可以了?咱进去?我说,好啊,我再喝口水。我拧开水,又喝一口,重新进了放映厅。

大荧幕上葛优正坐着三蹦子在村里晃荡,我说,葛大爷还是那么逗,光着头风采不减当年。刘斌说,人家演电影,那是真热爱,又挣了钱,可不风采,不过他貌似年轻时候就这么老。我说,还真是,不过,你现在干这个不也挺热爱,开着大奔,挣着大钱,我看你也挺风采。刘斌,说,不一样,我这是在外面混不下去,没法才回来。我说,这不挺好。刘斌叹口气,说,挺好!就是累。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热爱的还是唱歌。我还记得他上职业学校的第一个寒假,我在另一个同学家,那同学家里条件好,安了电话。他在电话那边唱歌给我们听,也不怕浪费电话费,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唱的是朴树的《白桦林》,唱得很投入,肯定是因为极大的爱,含着很多的感情,听的人完全感受得到那种热爱。我第一次听到那么好听的歌,一辈子也不会忘。

电影继续,我俩再没怎么说话,刘斌看得很认真,也不知是真看,还是在想事。我除了拿爆米花的时候顺带瞅他两眼,再想想我们上学时候的事,其他时间也看得很认真。等到沈腾和马丽出来,刘斌笑得前俯后仰的,不一会,凑过来小声说,你看人家这麦田,真不错,我等也好好整整我那片地,也规划规划搞个乡村旅游。我说,你可以呀,看个电影就有了发展的灵感。刘斌说,这是大势所趋,现在都这么搞,你不干这行,不了解。我说。行,你搞成了,我先带着学生们去体验一下,给你做个宣传。刘斌说,就这么定了,这两天我就去镇上找领导商量这个事。他那认真的样子,让我觉得这事说不准还真能成。

电影散场,我俩跟着人头往外涌,刘斌问我,吃点什么去?我不觉得饿,刚才那一大桶爆米花填满了我的胃,就说,不想吃,你要是饿你吃点,我跟你一块。刘斌说,爆米花整得,我也不饿,那就不吃了吧,要不,咱去逛一会?我看看时间,八点半,就这会走,回到家也得九点多。我妈现在管我不像以前那样严,可是,经过她多年熏陶,我自己却养成了按时回家的习惯,就说,咱回吧,时间也不早了。刘斌说,好,那咱就回。

和县城里的喧嚣不同,通向镇子的国道,黑得寂静,没有路灯,偶尔有车从对面开过来,一晃而过。刘斌开车挺快,我提醒他开慢点,刘斌说,这黑漆漆的路总让我觉得特别安全。我说,你倒真是怪,我在这样的路上开,都是瞪大眼睛,生怕撞着个人。刘斌说,这时间,老百姓都在家吃饭歇着,谁闲着没事出来逛荡,这天黑乎乎,没有光,什么都看不见,反而让人心里踏实。我笑他说,像是躺在被窝里,伸手不见五指,才睡得特别香?刘斌说,对,黑得看不见那才叫纯粹,有些东西还是不被看见的好。没等我好好寻思他最后那句话,刘斌又说,去我那一趟,给你拉些东西回去。我说,前几天不才拉了些回去,还没吃完,这次不用了。刘斌说,给你留一箱鸡蛋,还有些葡萄,葡萄到时候了,再不吃好下市了,拉着吧,怕在路上颠坏了,才没拉着,要不就直接送你回去了。我寻思,刘斌也不差这点东西,他那东西多了去了,有一半是政府订购,价格多两毛少两毛的,不算事,就说,行,拉着就拉着。

回我家正好经过刘斌那片地,他就在那住。他在镇上没有房,在城里有一套,他说那房子一百六十平,挺大,不过他不经常去住,平时就住在他那片地旁边,他在那建了两间简单的屋,我还没去看过,正好去看看。到了之后,刘斌把车停住,说,我去拿,你等一下啊,这人,也不让我进去看看,我倒更想去了。我说,我跟你一块去。他说,屋里挺乱,怕你没有下脚的地方。我寻思,这人还不好意思,更想去看看了,就说,没事,我脚小。刘斌听了,噗嗤笑了,说,行,行,你脚小,进来吧。我跟着他进去,没有他说的那么乱,比我想象中整洁,进门看到简单的木沙发和茶几,电视,冰箱,东西挺全,刘斌往车上送东西的功夫,我进了里屋,有一张大床,铺盖是灰色格子,挺整洁利索。那镜子和椅子吸引了我,和理发店的一样,恍惚让我觉得自己进了理发店,该剪剪头发了,我不自觉的坐上去,对着镜子正看自己发型,刘斌进来了,我从镜子里看他,没笑,有点严肃,跟我说,走?回去吧。我不知他为什么严肃起来,从椅子上起来,说,嗯,回去,屋子挺整洁的,比我想的好多了,脚再长大两倍进来也没问题,刘斌又笑了,说,你那脚,还能来回变呢。

到家的时候,我妈正在昏黄的灯底下摘韭菜,看起来明天要包韭菜饺子。看见我俩回来,她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韭菜,过来接下了刘斌手中的东西,我看她硬挤出一个笑脸,像是对着上级来检查的领导,说,别这么客气了,家里不缺东西,赶集才买的,小欣挣不少,俺们够吃够花了。刘斌说,姨,这是咱自个园里的,都没打激素,绿色的,比集上的好。我妈说,知道你那园子,东西老贵,乡里乡亲可吃不起。我一看,形势不妙,就跟我妈说,妈,你赶紧把这些送里屋吧,我去送送他。说着,把刘斌送出门、上了车,看着他拐出小道,我才返回。我一进门,我妈又开始她那一套,说,你呀,从小就看好这小子,人家给你用个画笔你回来天天说,还让我带你去他妈那剪头,多大点孩子,那眼睛一直找人家。咱家穷,人家弄些好玩意可让你开了眼,多喜欢人家羡慕人家哟。我看她又叨叨没完,打断他,问,俺爸呢?我妈又开始,他还能飞了,又喝的差不多,床上躺着,活是一点不下手,累死我算了。我打算换套衣服,就往我屋里去。

我家情况不怎么好,我妈种了几亩地,主要是粮食,我爸以前贩些水果到处赶集卖,这些年也不干了,除了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帮我妈,其他时候都闲着,要不喝酒,要不睡觉,要不到大街上和他这样的老爷们凑堆聊天。我经常想,他啥时候变成现在这样子的呢,从没想透彻这问题,他应该是一点点的,趁我没注意慢慢变成了现在这样子。我妈倒是一直没变,眼睛一直就盯着眼前那几亩地和她的小日子,光低头干活不知抬头看天。我和刘斌处对象她一开始非常不同意,她说,你是人民教师,吃公家饭的,谁都高看一眼,俺和你爸到哪去脸上都有光,人家都很羡慕俺们,那小子不行,别看他现在挺能,不长远,能不几天的呀,跟他爸一样,早晚玩完。他妈也不是好人,人家剪头一块,她得要一块五。他现在干这一摊,本钱哪来的?你不知道?!还不是跟人家富家小姐,骗来的。我不想听这些传言,就说,妈,你别跟着信谣传谣,什么叫骗?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我和他处着呢,你这不是给我、给你自己抹黑吗,你懂点事吧,我都三十多了,你想让我一辈子呆在家里啊。我妈不吱声了,她也知道我岁数大了,再挑来挑去,更找不着好的。我又说,是镇上的徐镇长给我家介绍的,你天天这样说,让人家怎么想!我妈一听更老实了,到底是个地道的农民呀,一听镇上领导的名,老老实实的。

刘斌职专毕业以后的事,我听说过,我一直关注着他,就像我妈说的,我那时老是想看他,不管是上课、下课还是不在学校的时候,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我的眼睛总找他,我也说不清是小姑娘开始懂了爱情,还是对他的羡慕,反正爱看他、打听他的事。他还没毕业他爸就没了,他只能赶紧挣钱,钱不好挣,一开始还能跟着做一些表演、乐队演奏什么的对口工作,后来这类工作需求越来越少,就去批发市场做商品批发,认识了个姑娘,姑娘家里挺有,俩人处了几年,这期间他跟着挣了不少钱,后来跟人家闹掰了,就回来了。他经历的这些,对我来说挺遥远,我学习一直不错,上了高中,考了师范学校,毕业,工作,一切按部就班、规规矩矩。

没过几天,那中午刚下课,刘斌给我发信息,说,上午搞了条大鱼,晚上让他们用这鱼给做几道菜,来我这吃。我问,去你住的地儿?还有别人吗?他回复,对,去我那,没别人,就咱俩。晚上到了,一看,确实是条大鱼,就一条鱼,红烧了,葱油了,杀生了,还有两盘鱼肉饺子,我跟刘斌说,这鱼真是死得其所啊,你看看给咱们贡献了一桌子美味。刘斌说,确实,它的贡献确实太大了。说着,拿出了红酒,问我,喝点?给它践个行?我说,不怎么喝酒,今晚喝点也行,像你说的,就当是送它上路吧。就斌笑起来,眼周的褶子没掩盖不住那份天真,让我想起像他上学的时候。刘斌递给我筷子,说,下筷子,开吃。我不客气,就去夹那杀生鱼,味不错,我说,这萝卜丝挺够味,你这种的菜还真行。刘斌说,真是无污染,打药少,你吃这个葱油的尝尝,说着夹了一大块放我碗里,又用勺子给我浇点汤,我说,我自己来,你吃你的。刘斌自己也吃起来,又说,你妈是不是不乐意咱俩处对象?我说,没有,她就那样,那天跟我爸生气呢。刘斌说,你爸还是爱喝两口?哪天我给他带弄两瓶酒。我说,可别了,他不差酒喝,到哪都能喝上。刘斌说,以前你爸还和俺爸一起吃过饭喝过酒,现在啊,他还有这口福,挺好。我还真不大信我爸有机会和他爸一块吃饭喝酒,就问刘斌,你爸那时多厉害,能和俺爸一块吃饭?刘斌说,看你说的,怎么就不能一块吃饭了,我见过。

差不多吃完的时候,刘斌去上厕所,我觉得有点晕,这酒喝的时候不觉得,还挺有后劲,我又不由自主的坐到刘斌那理发椅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恍惚惚觉得像是看到了刘斌妈妈拿着剪刀给我理发的样子,正好刘斌进来,我问他,你妈怎么样?我还记得她给我理发呢。刘斌脸也有些红,没有了刚才吃饭时那神采,有些伤神,有些颓废,说,就那样,还能怎么样。我说,村里人进城卖菜见过你妈,说她还是挺洋气就是老了,你不经常去看她?刘斌的头歪到一边,深深地看着镜子,说,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过得很好,不需要她。如果我是清醒的,当时肯定不会问下去,但是,我当时就是被那酒弄的,不自觉地又问他,你爸活着的时候你见过那男人吗?他们说那人和你妈早就有事。这下,刘斌不放声了,怔了一下,突然蹲了下来,抱住了我,头贴住我的胸脯,我吓一跳,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大气也不敢喘,呼吸困难,又怕他感觉到我肚子上肥肉圈,就往外推他,刘斌不松手,说,让我抱一会,一会就好,我看他头发也有了几根白丝,顿时觉得他不容易,心里有些怜悯,就那样由他抱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斌站起来,眼睛是红的,和脸一样红,他说,我觉得现在挺幸福,你看,有你在这,还有张床,还有鱼吃,其他的不愿管,也不愿想,没意思。

刘斌要送我回去,喝了酒不能开车,也没多远,就打算走回去,走之前,刘斌从车上拿下个盒子给我,我一看,是个苹果手机,这手机不便宜,我就不想要,虽然我老早就想买一个,但是每月工资给我妈一些,再买点衣服和日常用品,剩不下多少,得攒好几个月才能买这么个玩意,就一直没舍得买。刘斌说,给你就拿着,我看人家镇政府的小姑娘都拿这么个手机,你也拿着用,她们说,这玩意拍照好看,你也多拍拍。我问刘斌,能退吗,挣钱不容易,我这手机还能用,能退的话退了行不?刘斌说,当然不能退,再说,也没多少钱,我这一大摊子,天天忙,图个什么,还能买不了个手机啊,拿着用。我想了想,留下了。我俩往我家里那走,刘斌手插在裤兜里,昂着头,看起来背都不驼了,一看就喝了,平时他不这样走路,我跟刘斌说,以后花钱节约着点,人得图个细水长流,不能因为现在挣得多,就花得多,得想着以后。刘斌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说,好,听你的。

晚秋的风有些凉了,天空很洁净,很多星星在闪,我抬起头,问刘斌,喜欢看星星吗?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看,还喜欢数。刘斌说,还行,偶尔半夜一个人坐地上,也会抬起头数一会儿。我说,你唱个歌吧,老久没听你唱歌了,你可是学这个的。刘斌说,好,我想想,没一会说,唱个月亮代表我的心?我说,唱吧,你唱什么都好听。他唱起来,声音在夜空下的田野上显得更纯粹,确实,他唱什么都好听,比学校那男老师唱得好。我替他惋惜,没有把这一行走下去,我还想,他和那个富家小姐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唱歌给她听吗?那时,酒劲没退,我又想问他,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弄个明明白白,就说,大家都说你以前在市里的那个对象很有钱,她也喜欢听你唱歌吗?刘斌不唱了,顿了一下,说,喜欢,说她干什么。我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喝了酒,总想知道这些,让你难过了?还没忘了她?刘斌说,难过?那肯定不能,我是怕你多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刘斌转过来,又抱着我,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既然现在回来了,跟你处对象,就会一心一意对你,咱们都不是小孩了,不弄那些虚的。我感觉心里暖暖的,浑身都暖,暖的要发烫,我还有个最大的疑问,在心里憋好久了,就忍不住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和她分了?刘斌放开我,整理整理自己的情绪,镇定地说,在她家憋屈,很多事情都觉得委屈,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他爸说,以后要是生了孩子,要跟着她家姓。我不愿意。非常不愿意。俺爸虽然走得早,可我也是有根的人。刘斌接着说,是我找的徐镇长,让他给咱俩签个线,咱俩知根知底,我自小挺喜欢你,这你知道。你妈不待见我,我也知道,觉得我没有正经工作,可是现在乡村振兴,国家很重视我们,你跟着我,我保证不让你吃亏,让你过好日子。听了这些,我的心放下一些,跟刘斌说,这下可是知道了,我能想象你过得不容易,走吧,再不到家,我妈又好说我了。

我没让刘斌进我家,离几十米的时候就让他回去,他也没坚持,在那看着我进了家门,才返回去。回到家,我妈破天荒睡了,没等我。我爸却醒着,看我回来,从沙发上晃晃悠悠坐了起来,整个屋子一股酒气,我看他晕乎乎地坐在那,眼睛看着我,又好像没看我,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走过去,坐下,问他,我说,爸,你还和刘斌他爸一起吃过饭喝过酒?我爸听了,想起什么,眼睛突然有了不一样的光,犀利、有神,摇晃着说,啊,吃过啊,好几次,工商所没几个好人,天天这一顿那一顿,吃的就是咱这些小商小贩,没法。不过啊,他也是个短命的,他活着最后一次饭,我也在桌上,吃完喝完,回去的路上就不行了,吃喝太多,胃撑不住。唉!早走晚走都得走,早走早省心。我说,爸,你不能再天天这样喝了,咱现在日子好过了,好日子在后面。你这样,我在学校能抬起头啊!我爸说,你不是和那个小子处对象吗,他不是挺有能,恁妈和我就这样了,只能拉你后腿。我说,爸呀,我不怕你们拉后腿,你们健康得活着比什么都好,行了,你快躺下吧,我也得去睡觉了。

那天以后,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刘斌没动静了,也没给我发信息也没叫我出去玩,我突然有点不习惯。天将变凉,有个外地同事约着我进城买衣服,我俩就坐公交到了大商场,从一楼逛到四楼,里面衣服真是太贵,同事家庭条件好一些,买了几件衣服,我就买了一件,搞活动,五折,我穿上觉得挺合适,就拿了。没觉着就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同事提议我们去六楼吃饭,这饭吃得真有意思,因为,好巧不巧的,我看到了刘斌。

事情是这样的,和同事说好去六楼吃饭的时候,我俩正好经过那直梯口,它显示在二楼了,我俩一看,快到了,就在那等,坐上直梯,从六楼一出去,就看见刘斌正站直梯间那个角落,在和一个小青年说话,我看那青年眼熟,没过几秒就想起来了,是那个看电影的时候盯着我俩看的小伙子,小伙子比刘斌高,低头看脚,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刘斌没注意我,我跟同事说了声,就走过去找他,我听着他的语气不好,说那个小伙子,我不管,你们自己去解决。我走近了,扶一下刘斌的肩膀,刘斌看见我,愣一下,随即说,啊,来了,指着小伙子说,这是小张,又对小伙说,周欣,我对象。我跟小伙说,你好。小伙子脸有点红,不好意思的说,你好你好。刘斌问我,和谁来的?我指指不远处的同事,说,陪同事来买衣服。刘斌看着同事,远远的打了个招呼,转过头跟我说,你们逛吧,我这还有点急事,今晚你去我那,我跟你细说。我说,好,就笑着和那小伙子再见,和同事去吃饭了。

一下午的时间,我都在走神,去想刘斌和那小伙子到底在说什么事,不想又忍不住。好歹到了晚饭时间,就去了刘斌那,他弄了两个菜,一个酸辣土豆丝,一个辣子鸡块,还有一袋子馒头。上次我说能吃辣,他可记住了。看我到了,刘斌从里屋出来,头发毛毛躁躁,没有了形状,像是抓的挠的又像是躺枕头躺的。他说,先吃饭吧,饿不?我说,还行,这菜在哪炒的?刘斌一般不自己做饭炒菜,这我知道。刘斌说,村口老刘饭店,我尝着他家还行。坐下吃饭,没吃几口,刘斌说,那小子,是我弟。我以为是随便的个亲戚,就说,看起来年龄不大,什么人家的弟?刘斌静静地说,我妈生的。我说,啊?!你妈从镇上走了以后生的啊,这么大了!光听说她又生个孩子,没想到这么大了。刘斌说,十六了,要买房子,没钱,问我借,不借,什么玩意。我说,孬好也是你亲弟,你妈生的。刘斌说,他也不姓刘,干我啥事。我不知怎么劝,就说,我具体不知道,也不好说什么,你自己决定就好。

整顿饭刘斌都不怎么高兴,直到吃完饭,还是心不在焉、闷闷不乐的。我不知到底是留下陪他好还是走了让他清净下好,就说,我回去?你早点休息?刘斌说,别走行不?陪我说会儿话。我就又坐下。刘斌倚着沙发,不说话,我也在那干坐着,不知怎么搭话,屋子里安安静静,过了好一会,刘斌站起来,拉起我,往里屋走,我不知他要干啥,有点害怕,他这不是要干什么坏事吧,我俩还没到那程度呀。就扯着他的手,不想往里去,刘斌看我不愿进去,猜到我在想什么,停下来,转过头说,别乱想,我是想让你帮我剪个头发。我心想,啊,剪头啊,不是那个,脸就有些红,说,我哪会剪头发,不行啊。虽然这样说,我的脚开始跟着他往里走。刘斌坐在了椅子上,就那么看着镜子里自己,眼神很深,像是钻进了镜子,带动着整个身体也钻进去,我也站在椅子后边看他,也想跟着他钻进去,看看他想什么。刘斌回过神,拉开镜子下面的抽屉,工具挺全,不比理发店少。他拿出个普通剪刀和梳子,递给我,又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围布递给我,说,把这个围结实,剪吧。我拿到手里,想了想平时理发店怎么围的,就上手给他处理,刘斌说,围得挺像样,拿起剪刀剪吧,剪短点就行,不用怕不好看,抹上发胶看不出来个啥。我左看右看,不敢下手。

刘斌两只手拉着我的手腕,放在他的肩上,透过镜子看着我说,那个人,总是晚上来我妈的理发店,我妈就那样一点一点给他剪头发,她给他剪的样子就和给别人剪不一样,我看见好几次,有一次,那人还摸我妈的手,我妈脸红红的,剪得更带劲了,围着那人转着剪,那样子像是在跳舞,浑身都在舞动。我说,看样大家传得没错,你爸就没发现?刘斌说,我爸那时候白天忙工作晚上忙吃喝,是忽视了她,可她也不应该!现在缺钱了,让那小子来找我,我没那个义务。我觉得刘斌挺可怜,从后面抱着他,让他的头靠着我的胸,仿佛这样可以让他好受一点。刘斌接着说,那时候,虽然还不是很懂,但我能感觉到她俩不正常,我晚上做梦都梦见过那人坐在那我妈给他理发的样子,我倒宁愿没看见过,那我就不会后悔,我应该早点告诉我爸,那样,他也不至于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的女人干了什么,我爸真他妈惨,活得时间短不说,还遇到这种事。

我突然想起我爸说的最后一顿饭的事,觉得这人吃喝就能要命,有点蹊跷,怎么那么多吃吃喝喝的人,偏偏就刘斌他爸不行了。就问刘斌,你爸走了,你回来见到了?怎么就走得那么突然?刘斌说,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抬回家躺那收拾好了,人家说,他胃吃喝坏了,那时也是小,就照着人家管事的说的办,没细想。后来我也想过,是不是有人害得他,可是时间都过了那么长了,没法查,没头绪。我说,也是呀,既然过去了,咱就别想了,我给你剪头发吧,刘斌松开手,我拿起剪刀,手像是着了魔法,真剪了起来,我一点一点地剪,看着那些头发掉落在围布上,我想起刘斌刚才说的他妈给那人剪头的样子,她当时也肯定着了魔法。刘斌一直闭着眼,在想事,我就默默地剪,没打扰他,剪完一看,还行,没有想象中难看。刘斌睁开眼,左右一看,说,挺好,很好。说着两只手不停捋着头发,划拉掉不少碎渣,刘斌看起来精神多了,跟刚才吃饭的时候比像换了个头,刘斌说,你先去床上坐着,我扫扫,再去洗个头。我就去他床上坐着看手机,坐了一会,有点累,就躺着看,不知怎么,也许是白天逛街累了,一躺竟睡着了。

刘斌躺下的动静弄醒了我,我说,啊,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我要坐起来,刘斌搂住了我,在我耳边说,别起来,让我抱一会,要不,你今晚别回去了,陪我行不?我不动你,就是想有个人一块睡个觉,我感觉脑子在吆喝着回家,身体却被床和刘斌狠狠地拽着,身体战胜了大脑,我真留下了。刘斌抱着我,亲了我,摸了我,他在释放自己,当然,他真没走那最后一步,这让我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家,看见我爸坐在沙发上,好像一夜没睡,看我回来,我爸神神神秘秘地叫我,小声跟我说,你知道刘斌他爸最后一顿饭吃得啥不?我跟你说,那天,就刘斌现在那后爹,那人除了带了两瓶好酒,还带了他最爱吃的酱猪蹄,那猪蹄酱得好啊,他一个人都吃了,我们是一口没沾呀。我爸说完,如释重负,呼呼地打起呼噜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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