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当我第一次看见余勤勤的时候,她还是个高中生,却不像。齐耳短发,一副灰色细腿眼镜,脸很嫩,嫩得能掐出水来。
她总是坐在班级的第一排,微微弓着身子,探出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板的那一串数列公式。
她在认真自习时,我用一只晨光中性笔戳她,凑近她,“别学了,再学学傻了。”
她转过头,扶了扶眼镜腿,“只有学习才有出路。”
我不以为然,不再和她说话,去继续做我未完成的梦。
窗外的柳树绿过黄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知识点一轮一轮复习过,我和余勤勤的境况像无奈被风吹起的落叶,由不得自己。
高考成绩下来,我考了345分,妥妥的专科。余勤勤考了420分,和本科线差了五分。还是专科。
我问余勤勤:“走吗?”
“走,我弟弟马上要上高中了,能让我上大学是万幸了。你呢,走不走,还是再来一年?”我听到了一种无可奈何和混杂着一丝庆幸。
“走啊,去大学继续放飞自我,我可不想再看高中课本一眼了。”我对自己即将上大学这一事实兴奋不已。
我没有看见她眼里的落寞。不想学习的人有机会上大学混日子,想学习的人却没有机会再复习一年。
知了在树梢上焦躁地叫着,一如我的心情。当别人的录取通知书一封一封被送到家门口时,我等了半个月还是没来。
我开始慌了,开始查那个专科学校的招生信息。结果出来,我报的专业在省内只招十个人,已经结束招生。毫无疑问,我没考上。
阴差阳错,我去了市里最好的一所高中复习,因为高考分数低,交了几万块钱的入学费。余勤勤,去了省内一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专科,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
02
余勤勤和我,还有联系。我经常给她发短信,和她抱怨高中数学题学了这么多遍,怎么还是不会。班里的那个学习很好的男同学高考失误,复习了,现在和我一个班。
她说,大学生活很轻松,上课的时候老师不管,整天有大把的时间。
我和她说,查寝老师来了,先不说了。她说好,我再玩会手机。
我的发带上印着必胜,两排白牙咬着一根细长铅笔,龇牙咧嘴,死磕着自己买的一套理综卷。
复习的这段时间,我真的感觉折腾不动了。我臣服于高考成绩,咀嚼着之前学的三四遍的半生不熟的知识。我没想到,自己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学着我以为这辈子都学不会的三角函数和左手定则。
余勤勤还是会给我发鼓励的短信,并向我描述她的大学生活。她说,她开始兼职来赚自己的生活费,周末要跑三份家教。我调侃她,“马上就是小富婆了。”等了好久,她给我回了一条,“等我挣钱了请你吃肯德基,吃饱的那种。”我没想到她还记得,我们约好的高考之后就去点一份肯德基大餐,但后来我俩谁都没提。
高四这年,就像是给我的青春续了个尾巴,又像是给了我另一次的选择机会。
我在高四的炼狱里早出晚归,余勤勤在大学的温床里欢歌笑语。
一次次拿到月考成绩单的时刻,内心没有太多波澜。但又在每个半夜里两只眼睛打架时,暗暗咬牙坚持了下来。
余勤勤打电话说她已经到学校门口时,我正在教室昏昏欲睡。那是周六的下午,教室对外开放。我急忙套上外套,飞奔出门。
余勤勤没有戴眼镜,头发也长了一点,稚嫩的脸上画着淡淡的不合时宜的妆。我一时还不能适应这样的余勤勤,但我并没有让自己表现出来。
我去学校大门口接的余勤勤,把自己校服外套披在她身上,终于没被门卫大爷看出来。
篮球场的矫健奔跑的身姿宣示着青春的活力,槐树旁的木秋千荡着欢声笑语,忽高忽低。天很蓝,云很白。
我和余勤勤走在校园里,余勤勤言语里表情上都是对这所学校的赞美。“好高中真是不一样,环境好,就连空气中都是浓浓学习的气氛。”我笑道,“有吗,那是你没看见他们在课上睡觉的时候。”我尽量玩笑,并不是所有好学校里的都是好学生。
我和她坐在学校西园的长条椅上,听她对我说大学里的那些事。她变得健谈许多,看起来漂亮一点。也是在那一次,她告诉我,她恋爱了。我惊讶得喊出来,就像本来一直同行的两个人,突然间一个人加快了步伐。
余勤勤把两只手搭在椅子上,两只已经稍有变形的眼睛涣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欢喜望着远处。“他叫张扬,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第一个夸我好看的男生,他说喜欢长头发化妆的女生,我现在正在留头发,也开始学着化妆。”
我点点头,你喜欢就好。他对你好就行。
余勤勤带我去吃了肯德基,她说她做家教挣了一千块钱,够了。我们两点了很多,汉堡鸡翅可乐全家桶,两个人吃得很撑很撑,瘫坐在椅子上。我们两看着一桌子的快餐包装袋,哈哈哈地笑起来。
我觉得虽然她外表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当我们一起吃,一起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余勤勤一点也没有变。
吃完饭,余勤勤和我说,她得走了,她买好了下午三点二十的火车票。我和她径直走到火车站,她向我挥手,叮嘱我好好学习,将来去那个城市找她。
我以为我可以很洒脱地转头说再见,却在转身的时候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余勤勤,我舍不得你走!
回到学校后,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变得缥缈起来,幻化成一缕风烟,落在心底。
03
高考前两个月,心越来越散,我常常望着窗外的树就出了神。我不知道这次能考得怎么样,但我知道不管怎么样,余勤勤都会在那里等我。
复习这一年,联系的朋友很少,而余勤勤,是唯一来看过我的人。
六月六号,骄阳似火,酷暑难耐。六月七号,瓢泼大雨,雾气朦胧。
我没有紧张,反而以一种很平静的心情去考试,考试地点是我和余勤勤所在的高中。
两天很快,很平常,很特殊。
成绩下来的那天早上,我睁开眼,看见投射进房间的阳光,我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余勤勤一大早打电话给我,紧张地问,“分数出来了吗,出来了吗?”“还没呢,你怎么比我还急啊,要是出来了,我准第一个告诉你。”我的手心微微沁出了汗,害怕是自己不满意的分数。
十点,我屏息凝神,盯着电脑。当我看到那个数字时,我吐了口气。分不太多,但够上个二本了。我打电话给余勤勤,电话那头的她比我还兴奋,我好像看到了在电话那头又尖叫又大跳的她。
六月的风如此和煦,吹在我的脸上。吹开了我对大学的向往,吹散了余勤勤的大学梦。
余勤勤突然跑到我家里来,对我说她上不了大学了,然后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不知道干什么能让她好受一点,直接拉了只板凳给她坐。听她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余勤勤家本来就快支撑不起两个孩子的学费,这下她弟弟要去学美术,又得花费不少钱,所以干脆就让余勤勤不念了。去打工赚钱,这样既省下了念书的钱,又可以挣寄回家的钱。
我在她的身边静静地陪着她,就像当初在我艰难时候她一直陪着我一样。
哭过之后,她用袖子擦擦眼泪,眼睛肿得像两只红核桃,大概是哭的时间过长,用力过大,还能听见抽泣的声音。
她回学校了,去办理退学的一系列手续。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告诉我,当她和张扬说了这件事后,张扬立马提出了分手。余勤勤说的时候很平静,面无表情。她已经不对任何人抱有希望了。
余勤勤说,我要去北京了。我需要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容纳我,包容我。在那里,我一无所有,只有这一个人。原来一个人的长大,真的只是一瞬间。那个一年前只知道闷头学习眼神清澈的余勤勤,成了一个大人。
04
我去上了大学,余勤勤也去了北京。
在大学里,我参加了英语口语社团,参加了学生会,每天过着忙绿的生活。余勤勤还会偶尔传照片给我,她说北京很大,没有人认识她。
她在北京住地下室二层,做着服务生的工作,晚上再去当家教。每天很累,我不敢给她打电话,怕她在工作,怕她在休息,怕那可怜的休息时间还被我占用。渐渐地,我和余勤勤的联系越来越少。
大三那年的冬天,我在老家看见了余勤勤,她和一个看起来比她大了十岁的男人站在一起,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从未看见过这样的余勤勤。余勤勤看见我时,和我很热络地聊起来,她告诉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婚事定下来,一个人在外,真的有时候会坚持不住。而这个男人,他会给我挡住外面的风雨,和他在一起,很安心。
余勤勤说这些话时,依旧带着浅浅的幸福。她不像刚谈恋爱时那样兴奋激动和憧憬,而是多了份平淡和细水长流。所有余勤勤经历过的,会更让她珍惜拥有的点滴幸福。
那天,我们俩整整聊了一整夜。后来余勤勤结婚,我没去。我怕自己哭得稀里哗啦,怕自己还接受不了那个我怕她学傻的女孩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子。我们已经走了这么久。总是觉得,结婚这件人生大事,离我们很遥远。
听说她现在去青岛了,她的消息我知道的越来越少。但我有时会突然想起她,我相信她也一定是这样。陪我一起度过青春年华的余勤勤,你现在还好吗?
在茫茫大海的那边,我期待着一个肯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