讣告
原我厂质检处检验员同志,男,于2021年1月30日20时40分因病不幸去世,享年85岁。按照生前志愿,丧事从简,不开追悼会,不设灵堂,不收礼金。
小时候带我去抓羊的那个人,再也见不到了。
外公
外公家里祖上是地主,家境殷实,但是被他父亲赌博败光了,后来遭遇全国大饥荒,把爷爷也饿死了。外公一气之下辞了语文老师,离开家当兵去了,外婆随军跟着外公一起,后来外婆说,是外公“骗”她从南宁去了广州,然后“骗”她把婚结了。外公军装照片实在太帅了,放到现在,可能我也心甘情愿被骗吧。
外公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老家曾说过继一个侄子给外公养,让这个男孩继承外公在老家的那份财产。外公拒绝了,放弃了自己在老家的那份,带着全家来了长沙安家落户。
接下来都在为军工厂修战斗机发动机,还去过朝鲜,家里还有一张金日成颁发的朝鲜语荣誉证书。
因为之前的原因,外公很少回广西,长沙也没有其他亲戚,经常除夕晚上值班给家里赚点生活费。日子虽然艰苦,但是也不差。据说我爸爸没有米煮饭的时候,我妈妈可能还能吃到肉。
外公也说过,觉得自己不孝,只是寄了点钱,没有亲自给父母养老送终,最后一次回老家,还是给母亲捡骨。
哥哥走的早,他的一个弟弟对他妈妈和子女很差,最后死之前都是每天丢一碗饭进去,吃就吃了,没吃就没吃。最小的找外公借了一大笔钱结婚,再也没有还,最后开了工厂发财了也没有还,甚至过年过节、外公生日都不会打个电话给外公,他主动打电话唯一的事就是报丧,然后外公寄一笔钱过去。这几年我外公对这个弟弟可谓是很憎恨了。
外公生前清醒的时候,跟三个女儿说,死后不开追悼会,不设灵堂,不收礼金,火化之后告知老家一声,不要老家的人过来。最重要就是,到了插管的地步,不要抢救,他想有尊严的离开。外公自尊心很强,他甚至无法接受自己失禁,三个女儿伺候换洗衣裤他会流泪,觉得丢脸,我在旁边他都要我离开。
夫妻
还记得19年底,去看望外公的时候,嘱咐我:“明年是鼠年,外公觉得自己差不多了,我最挂念的是外婆,如果08年冰灾她摔一跤那时候及时去医院,现在也不会这么糊涂……”。
外婆是糊涂了,中度阿尔兹海默症。生活尚能自理,发病起来忘记自己还有一个老公,或是认女儿为姐妹。有时候以为自己还在广西老家,偷偷跑出去找兄弟姊妹,还好现在有定位,不然顶着40摄氏度高温,年轻人都走不赢她。
但是最严重的,是以为外公偷钱,所以她养成了藏东西的习惯,稍不留神就把东西藏在她的储物柜里,转头却又忘记,找不到就觉得是外公偷了,跟外公吵架,甚至想把椅子搬起来砸他,吵到后期,家里必须要留一个人,否则不知道他们会闹成什么样。大姨经常说别人家的父母老了都是手牵手,我们家的为什么老了闹的这么厉害。
这个行为在他们前50年是不可能发生的,外公是很凶的人,而外婆一直很弱势,有什么气只敢憋着,看电视不会换台,外公看什么她看什么,烤火一个人不会烤,外公坐在烤火炉旁边她才会烤一下,也是个苦命的人。
印象里他们吵架最厉害的一次,外婆炒了一碗空心菜里面放了外公不喜欢吃的调料,外公直接把碗给摔烂了,他们平常跟我说普通话,吵架用白话,具体吵的什么内容记不清了,但是摔碗那一次,我吓的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这还是老了,年轻的时候会打人,用现在的话会被说是“家暴男”吧。
外公最小的弟弟结婚,外公不听外婆劝,借了一大笔钱给弟弟,可能上千块吧,八九十年代的上千块。还说了一句很狠的话,大概是你信不信我把家里所有的钱都送他之类的。不出外婆所料,这笔钱从此打了水漂。
从我有记忆开始,他们称呼对方就是老头子、老太婆。
外公最后一次住院,外婆看到救护车接走了老头子,好像突然醒了过来,要去找老头子,姨妈稍不留神外婆就开门跑了出去,姨妈跟着定位追到小区门口,想把外婆带回去,外婆发了疯大喊:“救命啊,杀人了!”。幸亏厂里都是熟人,不然真有可能报警。第二天,外婆又忘记这件事了,以为她从来没有过老伴。
外公走的时候,外婆一直在摇外公,想把他叫醒,嘴里念着外公的名字说:“民呀,起身食饭咯”,不断地重复,不断地重复。我第一次听到外婆这样叫外公,可能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称呼的吧。
小姨哭着跟外婆说,“妈妈,爸爸已经走了,别摇爸爸了”,外婆说:“好狠心啊,一句话都没留就走了”,又开始不停地重复……
我抱着外婆,在她肩上痛哭,她安慰我,“好了好了,他知道了,别哭了,都有这么一天的,别哭了”。
父女
外公有三个女儿。
大姨的性格可以是说是外公的复刻,她的同学都叫他“老虎”,家里唯一可以镇得住外公这只年老的大老虎的,也只有大姨了。但是我们都知道大姨脾气来得快走得快,对事不对人,怼的有理有据,那些办事磨磨唧唧不作为的工作人员,看到大姨陪着去,那都是赶快弄好走人,否则整栋楼可能都听得到我姨妈发脾气。
小姨的性格是最“软弱”的,因为结婚最晚,从来不敢回嘴,被骂只能受着。
我妈是最小的女儿,也许是比较宠老幺,我外公激动的时候,我妈适合当调解员。加上我爸是三个女婿中唯一不是同一个单位的人,我们家住在二环内,买东西比两个姐姐方便,我妈经常帮外公买他想要的东西,这个原因也让外公更听老幺的话一些吧。
外公从50多岁开始身体就不好,吃的很挑剔,每次住院,三个女儿、两个女婿轮流送饭,5个人伺候一个人都忙不过来。慢慢外婆阿尔兹海默症严重之后,家里必须留人管她,外公住的医院离我家最近,我家也是最早买车的,所以妈妈照顾外公成了家常便饭。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是看在眼里的,女儿果真是父母的小棉袄,毫无夸张。虽然妈妈多多少少抱怨几句,那也是很正常的,毕竟真的很难找到比外公还精致的老人。
14年外公大病一场出院后,无法离开制氧机,无法自己做饭,外婆也因为阿尔兹海默症不敢让她做饭,几个姐妹开始轮流在家照顾。大姨管饭并且照顾外婆晚上就不陪护,妈妈和小姨也开始一个星期轮一次,妹妹也就是小姨的女儿高考那年,妈妈工作日就直接不再回家了。我也很不懂事,妈妈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外公,我还会和她吵架,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20年12月妈妈退休,本想着终于可以不工作,安安心心照顾外公了,21年1月,外公突然失禁,意识模糊,被救护车带走。因为新冠疫情,病房只能有一个家属照顾,小姨夫身体抱恙需要小姨照顾,大姨照顾外婆,大姨夫和我爸两人做饭,姐姐出差,我和妹妹还没放假。我妈开始了18小时陪护,但是外公此时已经很难受了,医生也跟我妈说做好准备。
外公不喜欢医院,拒绝戴呼吸机,他觉得很难受,坚持要回家。妈妈拗不过他,出院后外公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床上,处于完全失禁的状态,妈妈帮他擦脸,擦身体,换洗污物,喂米糊,翻身。外公怕冷,保证他周围暖烘烘的。
30号去看外公,上午一大早过去,妈妈说外公今天睡的特别好,我们都不想吵醒他。差不多到十点半,妈妈喂外公营养品,妈妈爬上床,靠在外公耳边说:“爸爸,我喂你吃一点医院开的营养品好不好“。外公还会”嗯“一声,尚能吞咽。
下午妈妈再去看外公,发现外公的手开始浮肿,此时意识有点模糊了,把我叫进去,看到外公喉咙有痰,想帮他抠出来,跟外公说:”爸爸,我帮你把痰抠出来好不好,你会舒服一些“。外公又一声”嗯“,当我和我妈一起扶他起来的时候,外公表情很痛苦,发生“啊”的声音,我们都不敢动了,慢慢放下去,妈妈眼泪马上就流了出来,哭着说:“爸爸,俊俊来看你了,你听到了吗?座钟也给你弄好了,你听到了吗?”,外公微弱地睁开了眼,回了一句“诶”,好大一声,很清楚的一声“诶”,他知道我在,他一定听清楚了。妈妈这时候已经完全控制不住了,跟外公说:“爸爸,你想睡觉就闭眼睡。”外公又闭上了眼睛,一边费力的喘息,一边睡觉。
外公这次就再也没醒过来。
妈妈要帮外公换上寿衣,妈妈还是像以前一样,爬上床靠在外公耳边说:“爸爸,我帮你擦擦身体,换件衣服,你最爱干净了,干干净净的上路,好吧”。
整理好后,妈妈出来,抱着我痛苦。
祖孙
我的姐姐大我三岁,妹妹小我七岁。大姨家、小姨家和外公外婆住在厂里,所以我姐姐基本都是去外婆家玩但不住,妹妹的爷爷奶奶也在长沙,基本上两边轮流住到。而我因为妈妈在厂外上班,爸爸也不是这个单位的,我印象里大部分时间住在外公外婆家,直到上小学。
我可能被打被宠都是最多的吧,外公下午经常带我出去玩,我印象最深就是带我去抓羊咩咩了,他骑单车在前面,我在后面抱着他,他的身上是蜂花檀香皂的味道,他这辈子都用这个,所以我也养成了香皂就用这个牌子的习惯。
所谓的抓羊咩咩,其实也只是去看羊,看得多了,我也要外公去抓,外公说:“外公老了,等你长大以后抓给外公”。为了快快长大,那时候我每天都会和外公比身高,外公不高,38码的脚年轻时可能就1米6多吧。外公每次比完就说,你要多吃饭才能超过外公。
外公还喜欢带我爬山,爬山的时候会教我这是什么草,那是什么树,爬的是什么虫,飞的是什么鸟,他就像我的百科全书,我就像他的十万个为什么。
我的游泳还是外公教的,带我去水库游泳,一开始他还下水,后来做了一次手术也不下水了,他不下水也不准我用游泳圈。水库其实很危险,不知道脚下的坡在哪会突然变陡,有一次不小心游出了界,撕心裂肺的在岸上吼让我游回来。
外公做过语文老师,写得一手好钢笔字,我还记得我钻在他书桌和柜子之间的缝隙里,问他这个字怎么写,那个字是什么意思,也是他教我在读小学前就会查字典。还有一次在阳台玩老师学生的游戏,我教外公写汉语拼音abcd,他的粉笔字也是一绝。
外公也很节俭,这辈子都没有变。我还记得小时候扯卷筒纸擦钢笔墨水,多扯了两节被痛骂一顿。
外公有一个心爱的三五牌座钟,当时估计是一个月工资才能买,我学会看时间,也是他教的。那时候乱动指针会被打手,更不敢上弦了。外公也会定期用羽毛沾航空油给齿轮上油。这个座钟每隔半小时敲一声,每隔整点敲对应时间次数,他说听不到这个声音无法睡觉。小时候我觉得敲这么响反而睡不着。
三五牌座钟十年前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地方换零件了,所有的保养就只能是上油,外公老了手不稳之后,指派我给座钟上油,只有我,我妈妈动都会被骂一顿。刚开始他站在旁边盯着我弄,一边弄一边骂我。后来跟我妈说一声,明天叫俊俊来上油,我就必须乖乖到帮他弄好,校正时间,上弦。
1月28号出院,到家后只能躺在床上,1月29号,外公跟妈妈说,要我明天过来一趟,给座钟上油,又不响了,要我弄一下。1月30号一大早我就过去,看到外公在睡觉,妈妈要我先弄,我看了一下,其实是住院太久没人上弦,上好弦就好了。外公一直叫不醒,10点20多妈妈会外公营养品,我看外公醒了,赶快把座钟抱进他的房间,将指针拨到十点半,“咚”一声,我跟外公说:“外公,我过来帮你给座钟上油,调好了,响了你听到了吗?”。外公很困难回复了一句“嗯”,11点,座钟响了11下,我又跑过去跟外公说,“外公,11点了,你听到响声了吧?”,还是一句“嗯”很微弱的一句。我握着他的手,轻轻的摸他,他已经完全不能给我回应了,一点力都使不上。
下午扶他的时候,妈妈说:“爸爸,俊俊来看你了,你听到了吗?座钟也给你弄好了,你听到了吗?”,外公回了一句“诶”,很清楚的一句“诶”,他肯定知道了!
傍晚,一家人商量认为外公应该还可以撑几天,这边睡的地方也不够,晚上他们陪护就好,明天早上再过来,于是我坐地铁回去了。回到家整理了一下手头的工作,回了几句工作微信就不想再回了。
【丹】打了个电话给我,问我有空吗,我说这几天在外婆家,随便嗯了几声就挂掉了,【丹】是一个很敏感的女生,她经常可以感受到我身边的一些事,即使我完全不跟她说。我没有跟任何人说外公其实已经很不好了,她突然问我外公还好吗,如实答复后,她要我多陪陪他。
结束聊天后,心里一直不安,我将琴从墙上取下,因为最近在练醉渔唱晚,顺手弹了一下,但是左手一直按不住弦。转手准备弹一下普庵咒静静心,还没弹两句,妈妈打电话给我,一边哭一边说:“宝宝,外公好像不太好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大姨和妈妈在边上,外婆在摇外公,我看外公张着嘴,耳朵已经有点发白了,我进去摸着外公的手,手还很暖,我大声喊着,“外公,外公,我是俊俊”,没有任何回应,其实我知道外公已经停止呼吸了,我无意识跪倒在地上,握着他的手一直在叫他。听别人说,心脏停止后,脑部意识还未消失,还能听到周围的声音,只是无法做出回应。一边叫一边哭泣,涕泪伴着鼻血涌出,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我曾设想过这一天的来临,但是真正来临时,那种无助以及堕入深渊的失重感环绕着我。
我抱着外婆,外婆在安慰我,两个姨妈和妈妈也在安慰我,让我去客厅联系其他人,来看外公最后一面。联系完毕,【航】正好发了一条消息过来,我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全名,他可能也被吓到了,只敢回复一个问号,我跟他说,“我外公刚刚走了”,他要我“节哀,注意身体别太悲伤,外公生前尽好孝就好了”。
又是这种感觉,摊在沙发上,四周一片黑暗,坠落感。
姨妈、姨夫、爸爸、妈妈在处理后事,我大脑一片空白。
妈妈给外公穿好寿衣后,出来抱着我,我们都在痛哭,妈妈说:
“外公以前最喜欢你了对不对”。
“嗯”。
“外公说想要你帮他弄座钟你也弄了对不对。”
“嗯,我帮他弄了,我还跟他说了钟响了,他听到了。”
“嗯,外公听到了,你帮他把最后一个愿望实现了对不对,那外公也可以安心的走了,不要太伤心了,他走的很安详,没有遭什么罪。”
“嗯”。
哀
爸爸托人算好日子,选择于2月1日火化,我抱着外公的遗像,到焚化炉前,最后一次看到了外公。爸爸妈妈说我抱着遗像,不要把眼泪滴到外公照片上,但是妈妈已经泣不成声,我只能强忍泪水。不超过30秒,工作人员就将外公盖好,推进了焚化炉。
2月1日上午还是时阴时雨,下午我抱着将外公的骨灰盒寄存,等到寒食节再入土。放入寄存室后,开始出大太阳。负责办丧葬的人要我们 回家后拿艾草洗手,祛祛晦气,其实我心里是不信的,自己的外公,还会嫌他吗?
从墓园出来,我们再去了一趟医院,把外公住院的费用结清,其实除去医保和押金之后,只要交几块钱,妈妈说外公清白一生,要帮他办好。
回到家,翻了一下手机,手机里外公的声音只有一段录音,录音内容是教我给座钟做保养,外公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让您一直能听到钟声,您可以好好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