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人人爱九月。

图片发自简书App

文 / 文明一半


北京的夏天不知怎的突然就多起雨来,空气潮乎乎的一片,办公桌上仿佛厨房未清理的灶台,落下了昨夜的油脂,黏糊糊的,用手一摸,便令人恶心不已。

X先生昨晚打来了电话,电话很长,没用的一大堆。最终,在结尾时候说出了他的意图,“我明天去北京找你玩呀!”

“你来呀!”我回到。自毕业以后就再没见过,忽然说见面,令我不禁有些生疑。

“我说真的呢,明天晚上到。”他提高音量,依旧嬉笑。

“来呗,我看你明天晚上能到哪。”

“北京站,宝贝儿。”他顿了顿。

“滚蛋!”我作势要挂断电话。

“真的,真的,明天晚上九点二十六到北京站。”

手机伴随着叮咚一声响发出震动。

“我把车票信息发给你了。”他说。

我翻看,乘车时间、车站信息、乘车人都没有错。于是,我开始慌乱起来:“不是...你真要来呀?”

X先生是我大学时的好友,睡在我的上铺。一张浑圆的脸上架着一块棕色的方框眼镜,整个人显得很文气。X先生其实并不胖,一米七七的身高配上六十五公斤的体重,算得上正常,但或许是他脸型的原因,让他整个人显得圆滚滚的。

他是一个执着的人,或许,用认死理来形容也不为过。他经常半夜起床,把我从被窝里拽到阳台聊他刚刚思索的剧本内容。

“生意人徐一白先是慌慌张张地上场,浑身西装笔挺,脚上却没穿鞋。他一定要很着急地在舞台四周去找,去听。这个时候落魄的小说家皮卜革再捧着本书慢慢地上台,上身裸露,只穿着一件沾些灰尘的风衣,围一条围巾。”他很兴奋,手舞足蹈地讲述着他想表达的东西。

“上身裸露我懂,穿件沾些灰尘的风衣我也懂,可是为什么要围条围巾呢?”我问。

“酸腐!强撑!”他解释到,“还有他注重的仪式感。”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他又似忽然想起地补充到:“一会儿吃完饭排练,后天上课汇报的时候就要演。你演皮卜革,皮卜革不能太早上,要等徐一白坐下之后先出声音,再上场。”

我上地铁的时候X先生依旧没有给我打来电话,我拿出手机反复确认自己有无漏接电话,可是,一个也没有。我拨通他的电话,语音提示我对方手机已关机。

“八点钟了,怎么还不给我消息?这小子不会涮我玩吧?”我望着手机小声嘟囔着。

我们两个见面的第一句话会说什么?但愿不要说出电视剧里那种恶心不已的“好久不见”之类的俗套话。

“多久没有见了?”他从出站口走出,背着一个蓝色的双肩背。

真俗。

“还有一个月就三年了。”我答。

俗不可耐。

“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都快十年了老大!”他笑嘻嘻地说。

“你能不能不要再说电影台词了,都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改不了呢?”我瞥了一眼四周围的路人,前面带路,“很神经病啊!”

“好了,我不说。”他跟在后面,不住地四下张望,“可是,周围也没人注意的嘛!”

“工作怎么样?”

“辞了。”

“又辞职了?”我停下脚步,“你是安分不起来了,毕业都三年了,你哪份工作超过三个月了?你这样很危险啊?”

“你刚才最后一句话用英语怎么说?”他避开我的问题。

"You are in danger."

"I'm not in danger,I am the danger!"

“没救了。”

X先生来北京是来找工作的,一家影视公司的编导给了他面试的机会,他从老家赶来参加面试。

面试是在来京后的第二天进行的,他提前一小时赶到公司楼下,在楼下一家冷饮店坐了一小时之后按时赴约。

面试只进行了三分钟,X先生就出来了。

回来之后窝在沙发里发呆。

“如何?”我问,“对方怎么说?”

“问我对一部正在上映的电影看法,”X先生似乎有些疑惑,“我就告诉他不好看。然后面试官就告诉我那是他们公司的一个项目,然后问我怎么不好看,我就如实说了。”

“所以,因为你说他们拍的电影不好看了,就被赶出来了?”我问。

“那倒不是,是回答完之后的问题。”X先生突然端正起来,“你能想象吗?他们知道这部电影很烂,但是问我的问题居然是,现在网上很多人都说这部电影不好看,这种情况下,你通过什么办法让观众觉得这部电影好看?”

X先生越来越气,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你能想象?他们知道这部电影不好看,但是他们的重点居然不是怎样把电影拍好,而是怎样骗观众。”

“你不是去面试的编导吗?”我问。

“是编导,营销视频编导!我后来问了之后才知道。”X先生气呼呼地在屋里踱步,“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给我说这就是社会,这就是成长。我还是个孩子,适应不了。”

X先生是个极其幼稚的人,大学四年总是一副嘻嘻哈的样子示人,他甚至连怎么查公交路线都搞不明白,引得人在一旁发急,指着手机上的地图APP告诉他怎么操作时,他总是听得一头雾水,末了撒娇:“好麻烦哦,搞不懂哎。”大学四年,他就这么撒了四年的娇。有时实在忍不住,转头问他:“你今年都多大的人了,为什么这些都不会呢?”他会认真地思索一下说到:“嗯...我今年再有两个月就十二岁了。”

四年大学,只有他永远十二岁。

可是后来,见到他的女朋友时,又突然发现他好似变了一个人,这种变化是由内向外的,他可以快速做出决策,有理有据,甚至衣着甚至发型,统统都变了个人。

“我毕业之后是要做演员的!”他站在操场的看台上高喊,引来周遭散步的同学奇怪的眼神。

那一年,我们大三。

大三的最后一学期要进行毕业演出的排练工作,X先生被选定为参演戏中的一只猫。

“我演一只猫,一只被阉掉的猫。”他拿着剧本,靠在床头,盯着自己的下体发呆。

“哎,你可别有什么想不开的吧。”我看着他疑惑地眼神有些害怕。

“什么?”他转头,有些吃惊,“我又不傻,这个阉割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上的,你想哪儿去了。”

后来,他开始观察猫的习性,像只猫一样地在床上打滚,宿舍那年久失修的床,被他折腾的不住地晃动。

他拒绝同女友见面,他要体会那样一只被阉割的猫的心境。

X先生在客厅踱步了一会儿后冷静下来,转身看着我说:“我想明白我为什么没法做演员了。”

“为什么?”

“我只是想明白了,说不出来的。”他说,异常诚恳,“我明天回老家了,不想在北京找工作了。”

“哦,”我回答,“什么时候再见?”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毕业典礼,典礼在六月,大家多数已经去外地实习。X先生为了参加毕业典礼,花掉了半个月的实习工资买了张机票从成都飞来。当晚我们喝得大醉,最终还是没有赶上第二天早上的毕业典礼。

“连个毕业典礼都没赶上就毕业了,咋啥感觉也没有?”X先生站在礼堂外,望着已经空空的礼堂有些怅然若失。

X先生先订好了火车票,他不停地转头看我手机上显示的订票系统。

“我要先走,我不想在你后面走,我可受不了自己留在这个地方。”他嘴里不停地嚷嚷着。

我比他晚走半个小时。

下班之后我在火车站送走了X先生,他站在进站口回头张望,一如三年前毕业前夕。

“走了。”他说。

“嗯。”

转身,没有言语。

三年前毕业时的火车站,我沿着站台奔跑,隔着中间的一辆火车望着对面站台的X先生,哭得不能自已,他上车前突然转头,看到这一侧奔跑的我。

微笑,上车。

不久,手机收到他发来的一首约翰·丹佛的《Leaving on a jet plane》,我戴上耳机点开,吉他声传来,

So kiss me and smile for me,

Tell me that you`ll wait for me,

Hold me like you never let me go,

Cause I’m leaving on a jet plane,

Don’t know when I’ll be back again。

我回复,滚蛋。

X先生终于进了站,手机一响,收到他发来的消息,还是约翰·丹佛的那首《Leaving on a jet plane》,我戴上耳机,点开,而后转身直接坐上了回家的地铁。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我关上门。隔壁的情侣又把鸡蛋炒糊了,依旧糊的发腻,那股子腻味儿顺着各个屋子相通的管道,爬进我房间的油烟机,而后慢慢地渗透进我的鼻孔。

我最讨厌这种公寓,尤其讨厌的是每天晚饭时刻的公寓。

我一头栽倒在床上,将买来的啤酒和泡面扔下,算着终于熬过了这个周五。

酒,是肯定要喝,面,一个人吃不吃也就无所谓了。

清晨阳光照耀在我脸上的时候,皮肤的灼热感慢慢传来,而后,便是因抽筋而撕裂疼痛的脚底。

我睁开眼,房间里的人大多已经开始洗漱,我有些晃神,分不清自己的位置。昨夜喝醉扔在床头的酒瓶不见了,桌子上也没有带回来未完成的工作文件。

我揉了揉眼,阳台上挂着军训用的绿色校服,被阳光撩拨地来回发颤。

我靠在床头,X先生从上铺翻身下来,坐在我的床尾穿鞋,低身拿鞋的时候注意到了床上的我。

他还是那么胖,浑圆的脸蛋儿撑着鼻梁上的棕色方框眼镜,我却一时叫不上他的名字,只能定定地盯着他的身影发呆。

“同学,起床了,今天开学第一天,要军训的呀!”他将鞋费劲地蹬上,“这发的鞋真他妈不合脚。”

“哦。”我点头,“今天几号?”

“开学第一天,九月十号呀!你怎么了?没事吧?”他见我没反应,有些紧张地问。

“没事,”我起身,“做了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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