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面鼓声中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词曰: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心尚寒。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快去看啊~”街上乱哄哄的人,一边扯起嗓子叫喊,一边向大河那里跑。        

他侧耳倾听,从大河那边传来“轰隆隆”沉闷的滚地似的雷声,又仿佛无数的羊皮大鼓被拚命地擂击。

滂沱大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月,从昨天开始,似乎停下来了。他望着天空,半边天是中灰色的,半边天是浅黑色的,正中偏西的太阳仿佛被阴云用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网子罩住,它挣也挣不脱,照出来的光,带着病态的亮。大雨似乎心有不甘,却又心不在焉,突然下一阵子,好像百米冲刺,你以为它要拚尽全力,一鼓作气,倾泻不息,它却慢慢吞吞地停了;但没过多大一会儿,又突然下了起来,还是只下一阵子,仿佛要把力气省着用,又停了下来。他看见一只不很大的白色蝴蝶正在叶边慢飞,冷不防,一颗豆大晶亮的雨滴,从天上掉了下来,宛然神枪狙击,不偏不倚,正好击中蝴蝶的头背交接处,一下子把它打落到地面的水洼里。                             

站在窗口隔着纱窗吸烟,他把吸进嘴里的烟吐出去,但外面灼热的气浪又把烟雾推进来,烟雾自以为刚刚脱离了火烧的虎穴,向外逃去,不曾想到却跳进窗外蒸笼一样闷热的狼窝,又飘散着躲回来,决不肯在外面作轻歌曼舞似的叆叇缭绕;空气也热得受不了,削尖脑袋,跟着青烟从纱窗的小眼里往屋里钻。

他前不久才学会吸烟,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问题需要思考,也不是有什么烦恼的事情让他心绪不宁,需要借助尼古丁求得镇静,而是几个朋友都开始吸烟,他觉得不吸烟就不大合群。             

再过二个月,就满十七岁了。脸上的稚气还没褪尽,但神情形态透露出勃发的英气,两眼炯炯有神,上嘴唇长出稀疏细黑的髭须,身材挺拔,四肢修长。虽然年纪轻轻,却有过好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而且都发生在水里。水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最邪性想要谋杀他的敌人。       

学校放暑假,暑假后就上高二了。他的数学成绩比语文的好,语文又比英语的好。不过,学校里正开展如火如荼的“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活动,同学们都不把学习成绩当一回事。只有他妈常常对他说:“娃儿呀,家财万贯,不如薄艺在身。你是学生,就要好好学习。”他想下午哪儿也不去,在家里看看《艳阳天》或《金光大道》。                 

街上又一帮人风风火火地跑过去,一阵兴奋中带着惊慌的叫喊:“水库开闸放水了,河里满了,水大得很,都淹到街道上,漫到商店里了。”     

他心里一动,忘了昨日为挣一块钱,在建筑公司工地上拎了一天水泥浆的劳累,撒腿向河边跑去。老远就听到那边一阵阵“轰隆隆”的低闷沉重的声音。到了河边,站在岸上看的人太多了,摩肩接踵,蜂攒蚁聚,老老少少,都是头一回看见河里涨这么大的水。宽大的河床装不下了,浑黄的水毫不留情地向田野、山脚和城里奔涌。               

他挤进人群靠水边的地方,放眼望去,昔日翠绿的大地上,变成了黄压压、白茫茫的一片洪荒泽国,急流裹挟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一晃而过。只听到人们在干吼乱叫,一个声音说:“哎呀,又下来了一条鱼。”        

另一个声音紧跟着:“快看快看,那里有好几个没有脑壳的大家伙。”却没有一个人下水去捞。             

刚到水边,他就看见一个叫“铁头”的熟人。这“铁头”住在另一条街,是一个“脱裤子撵狼——一不要脸,二不要命”的泼皮无赖,混世魔王。他俩不打不相识。一次他在河里游泳,爬上岸准备回家,遇到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子,正在对二个女生油腔滑调地调戏,他天生爱打抱不平,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二话不说,大打出手,结果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这群打他人的头目就是“铁头”。

伤好以后,他拎起两把杀猪刀,要去砍“铁头”一伙,好歹被人拦住了。“铁头”消息灵通,当天下午就领着他的狐朋狗友上门赔礼道歉,还送给他一条好烟,算是和解了。但俩人“井水不犯河水”,只是迎面碰见,互相打个招呼。

他知道“铁头”的水性很好,问:“你咋不下河逮鱼?”             

“铁头”面露惧色,哼哼唧唧地说:“这么大的水,哪个敢下去?”               

他冷冷一笑,说:“还说天不怕地不怕,这点水就把你吓得屁滚尿流。”                 

“铁头”神情尴尬,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阴阳怪气地说:“满条街上哪个不晓得你娃子厉害?你咋不敢下去捉鱼?”

他不屑一顾地耸耸肩,撇撇嘴。                 

旁边的人议论纷纷:上游二个大水库泄洪,一个特大型,蓄水量超过五十亿立方米,另一个介于巨人和侏儒之间,蓄水量七亿立方米,更不用说,方圆好几百里的崇山峻岭中,万千条河流和溪沟里狼奔豕突似的洪水,都气势汹汹地向这里奔来,犹如人多势众,来打群架。               

这条大河愤怒了。以往它是多么清澈、多么碧绿、多么温顺啊。一旦发怒,令人胆战心惊。从山脚下到小半个城内,一片汪洋,浊浪滚滚,仿佛“完美风暴”和钱塘大潮同时在此聚众闹事。

此时此地的水,俨然是一条生龙活虎的生命体,拥有巨大的力量和暴躁的脾气,在大地上横冲直撞,愤怒的、疯狂的、暴躁的、险恶的、野性的波峰、浪谷、旋涡、暗流、泡沫飞扬跋扈,宛若风云激荡;它们齐声发出的怒吼,雷霆万钧,气冲牛斗,惊天动地,震耳欲聋;肆无忌惮的洪水,无情地鲸吞着房屋田野,席卷草地,撂倒大树,掀翻巨石,秋风扫落叶一般摧枯拉朽。水面没有一点点平静,浪涛争先恐后,一个连接着一个,风驰电掣一般,转瞬之间,被怒气冲冲的浪涛抛起的物体,就不见了踪影。               

久违的烈日从云隙中挣脱出来,似乎要把憋了很久的火光全部喷射出来,弥补损失似的加倍向下喷射。他打着赤膊,皮肤上仿佛紧绷着一层火苗做成的透明薄衣。               

忽然,前排的人用手指着水中大声说:“那里有一条好大的鱼,漂起来了~哟,又沉下去了。”

他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那人又有些惊喜地说:“咦,又漂上来了。大得很啊。”他这次看清楚了。果然有条大鱼,在波涛中上下浮沉。        

漫漫大水中间,波涛仿佛一条百米赛跑的跑道,万千忽闪忽闪的波涛仿佛飞跑的人,你推我搡,气喘如牛地呼啸而过。那条大鱼就在这“跑道”旁边。   

想都没想,纵身一跃,跳进水里,像一条泥鳅,在仿佛抓住他、捕捉他、吞噬他的波涛缝隙里滑躲和呼吸,快速游了过去。        

“跑道”旁边,水流较慢,大鱼顺水漂移;等他游到,大鱼又沉了下去,他扭头四处张望,没见到鱼影,一边搜寻,一边想:“鱼走直线,应该就在下面。”于是,悬浮着直立的身体,两脚在下面轻轻地划动着试探。脚趾触了好几个东西,都不像是大鱼;他看着离他几米远的急流,想如果鱼跑到那边,已经被水冲远了。正在想,忽然,感到脚趾又触到东西,那东西似乎晃动一下,躲开他的脚趾。

“大鱼!”他心中狂喜,一头扎入水里。

浑黄的水中,他迎面碰见了这条大鱼,脸对着脸,大鱼阔大的嘴巴和他的眼睛只隔半尺。睁大眼睛看,一片昏黄中,只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大脑袋影子,但一眼就认出来,原来是条花鲢。水中细沙太多、泥污太浓,挤进了眼睛,疼痛胀涩,急忙闭上,完全依靠触觉,慢慢地靠近。

他以为大花鲢半死不活,就算是挣扎,也不会有多大的力气。他拢身就抱,不曾料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花鲢稍稍摆动一下尾巴,就挣脱了他的双臂。

他用左手划水,右手粘贴在花鲢的鳞甲上,轻轻往岸那边推。没游多远,大花鲢转身往回游。他阻拦不住,好在没有惊动它。把脚趾贴着鱼身,从水里探出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急忙潜下去。 

花鲢的嘴巴慢慢地、有气无力地一张一合。他估摸着它有五十多斤重,身体从嘴唇到尾梢,和他一般长。要把它弄上岸,实在是太困难。他只好憋住气,和它纠缠周旋,想把它拖垮累瘫。               

河底水流缓慢,他和它在一个回水湾僵持。如果再偏一点点,疾驰的水流就会势不可挡地把他和它,冲向无法预料的地方。但他不担心,不用费多大的力气,只需在被另一股巨大的水力挤向急流处时,用手轻轻地拨着硕大的鱼头,借助另一股暗流的力量,兜圈子似的重新回到缓慢的水流里。

花鲢也许已经意识到,他也是死神派来的人,极力想摆脱,可是,它没有一点点力量,头脑也昏昏沉沉。还是在水库里的时候,它被一种巨大的力量裹挟着,从高大宽阔的闸门里冲出来,身不由己在陡直的溢洪道里的乱石中撞来撞去。它算是幸运的,它的同类有好多不是被撞掉了脑袋,就是摔断了身体,没有一个不是晕头转向的。               

他猜花鲢也许被撞成了脑震荡,也许被撞昏了头。如果等它清醒了,就凭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和力气制服它,只能眼睁睁、傻乎乎地望着它悠然而去。还有,决不能让它浮到水面上,那上面浪涛凶神恶煞似的,太凶险、太可怕。一旦浮上水面,就会失去控制。         

轻轻浮上去换了一口气,又慢慢地潜入水里。他的手摸着花鲢,一刻不离。花鲢似乎精疲力竭,麻木不仁,对任何触摸都不介意。

又和大花鲢面对着面,他用一个手指轻抬着它的下唇,慢慢地后退,想稳住花鲢的脑袋,引导它向岸边游去。可花鲢没有上当,转着圈游动,似乎铁了心就在这里安营扎寨,自由徜徉。

他心里着急,忍不住又睁开眼睛看,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他想把一只手伸进花鲢的大嘴里,抠住它的嘴唇,拉到岸边。但又怕它受疼,拚命狂奔,他只能望洋兴叹,功亏一篑。             

正在无可奈何间,大花鲢调头游走,把他留在身后。在水下憋得太久,又上去换了一口气,再潜下去,跟在花鲢的身后,双手轻轻抚摸着花鲢两侧的身体,感觉它的鳞甲又硬又滑,无论如何也挟抱不住。

花鲢停下来,好像有点疲惫不堪。他想,自己要拖垮它,但也说不定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和他想到一起了,它要把他累得趴下。已经换了十几口气,在水中和它周旋的时间够长了,力气快用完了,手脚没有那么灵活。他觉得不能再这样耗下去,必须当机立断,迅速采取行动。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双手无意之中顺着它的身体向前划去,花鲢毫无防备地在张嘴闭腮。决心已定,灵机一动,成败在此一举;一只手贴着鱼头后面的侧鳍迅速插入,又从鱼嘴里穿出,如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挽起鱼头,两条腿奋力一蹬,从水下一窜而出,在汹涌的波涛中疾行,如披荆斩棘,奋力划游。             

岸越来越近,水越来越慢,越来越浅,浪越来越小,只剩下一条又一条荡开的涟漪。脚下被硬邦邦的石块碰了一下,有点疼,可他很高兴,当双脚踩在坚实的河水石底上,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这条花鲢实在是太肥大了,他就是做梦也不会梦见自己能从水里抓起这样大的鱼。        

岸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站在齐脚颈的水里,想着上岸后如果把鱼抱在胸前,花鲢的下半身和尾巴就要在地面被拖烂;想来想去,情急生智,像系腰带一样,一只胳膊夹住鱼头,把鱼身绕在身后,另一个胳膊挽起鱼尾,在一片赞叹里穿出人群,小跑回家。

一边跑一边想:逮一条就要拿回家,跑来跑去太浪费时间,又找不到哥哥和弟弟来帮忙,捞起来的鱼没人看守,搞不好被谁顺手拿走。他想到洪水对面的岸上没有一个人,不如把抓起来的鱼都放在那面的浅水草丛里,到最后一次拖回去。               

时间和疾驰而过的流水同样得快。不知不觉,下午一晃就过去了。他在汹涌的浪涛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抓起来三十条大鱼。他还嫌少了,想把水里的鱼全都捞起来,天天都有好吃的。他父亲是县里唯一的大型企业——农机修造厂的厂长,母亲在石灰窑场当会计,按说不愁吃喝,可是,他兄弟七个,个个像棵迎风摇晃的半大树木,正在迅速长大的身体,里面藏着永远吃不饱的饿狼。               

他很累很饿,没有一点点力气了,估计是吃晚饭的时候,太阳高高挂在西天之上,天空白云淡淡的,半圆的月亮在云絮之间,和洁白的云朵一模一样,如果不盯着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躺在山边没有被水淹没的草丛里,直到感觉力气又回来了。要横渡翻江倒海似的大河,在水里必须躲避任何冲过来的东西,因为一旦被撞上,那就没命了。同时,还要把捉起来的鱼安全地带过河去。

四处搜寻,找到一根粗长的麻绳,从腮到嘴巴穿过,把三十几条半死不活的、每条都在三十斤左右的大鱼穿成一串,站在大石头上眺望,终于选好了一条横穿的线路:借着急流的力量,一条弧形斜线,划向下游那个“三线工厂”的人收购鱼的空场地。

还是把第一条大花鲢拿回家的时候,他就听人说:在河的下游拐弯处,“三线工厂”的人在河边岸上收购从河里捞起来的新鲜大鱼,每条三块钱。三块钱能干什么?能买八十个土鸡蛋,二十五碗蒸肉,六十盒香烟。         

他把穿着三十条大鱼的粗长麻绳系在腰间,一步一步,踉踉跄跄下水了。随波逐流,时隐时现,仿佛一片树叶,被水中硬物碰撞了十几次,又呛了几口水,他成功了。             

没有讨价还价,三十条大鱼,卖了九十块钱。他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真是一笔巨款!比他父亲二个月的工资还要多!他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地回家,把钱交给了他妈。               

他妈眉笑颜开地接过钱,顺手给他一支烟,叫他以后别偷着吸烟了。又说街道的紧急通知来了:凡居民在河里捕一条鱼,都要上交,否则,罪款三元。               

坐在饭桌前,又说到罚款的事,他说干脆把卖鱼的九十块钱交上去。他妈板起脸,忿忿地说:“狗日的,生怕老子们吃肉咽鱼,不怕,让他们来找。我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临睡前,他妈心疼他,用关心的口气警告,决不能再跳进水里逮鱼了。

他闭着眼睛,咕咕哝哝地说:“听到了。”可说完话就忘记了。其实他可以不忘记,但他心灵的眼睛已经被水中的大鱼们招惹得发红放光,几句劝说又岂能让他善罢甘休?瞎子见钱还眼睁开呢!               

第二天一早,上面的二个水库加大泄洪量,说每秒一千五百立方米,飞箭迅雷似的浪涛中,翻滚着大大小小的树木、倒塌房屋的门窗和家具、死了的猪羊牛、野兔麂子和锦鸡。岸上人山人海,不停地发出惊叫声,可还是没有一个人敢下水去。               

他独自一人站在溢洪道的下面,望着怒吼的雪浪,心里也有点发悚。看着一头头淹死了的猪牛羊起伏不定地流窜过去,他毫不动心,吃了这些泡胀了的猪牛羊会害病。               

正在往水浪中探看,忽然发现一个又大又长的黑色东西,开始他以为是从山上冲下来的大木头,仔细一看,居然是一条大青鱼的背脊。

大青鱼仿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要把他逼上梁山,不,是勾引他下水,他的勇气和贪念一下子被撩拨起来。一边在岸上飞跑,一边用力甩掉脚上的凉鞋,脱掉身上的衬衫,眼看大青鱼就在前面的波浪里沉浮,飞身一跃,有如从天而降,直扑大青鱼。       

被气急败坏的浪涛拉扯推搡着向下窜去,前面一段大堤被冲垮了,豁开二丈宽的大口子,前呼后拥的涛涛洪水,激起滚滚白浪,打着连串的旋涡,呼啸而过。垮堤的截面挡住了迎面冲来的激流,水在旋涡里冲到河底,又翻卷上来,凶猛地撞击岸壁,擦着石堆疾驰而下;他在水里用尽力气变化着姿势,调整方向,河底没有波涛,水流也缓慢一些,他憋了一口气,钻进河底;一手抱着偶尔痉挛的大青鱼,一手摸着水下石块前行。

在水底游动,他有十足的把握。   

到底能潜多深,又能在水下待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一次,他在水库的码头上看人们搬运小山丘似的木柴堆,一个木板车轱辘从岸上滚进水里,又落到水底。岸上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叫苦不迭,一个轮子要二十块钱呐。他一时冲动,扎入水中,追着车轮直到水底,轻轻松松地捞了起来。那个车夫感激不尽,旁边的人赞不绝口。

一个腰躬背驼的老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当好人,做好事,小伙子厉害呀,水有好几丈深哩。”       

抱着大青鱼,他从旋涡旁边的水底滑了过去,没被旋涡卷住,扔向乱石壁。

“好险啊。”侥幸躲过一劫,他在心里一气叹息。不曾想稍一走神,几个浪头恶狠狠地劈头盖脸地打来,他呛了一口水,一边咳嗽,一边躲避后面的浪头。     

他知道洪水泛滥的临时水道里,有三根粗大的水管,那是酒厂从河里抽水用的,此时已经淹没在激流之中,如果撞上了,非死即伤。他在心里追忆水管的位置和距离,看着看着就快要到了,他双手紧紧抱住大青鱼,一头扎进水里,从水底穿了过去。       

前面就是鲶鱼潭,水击石壁,浊浪乱扑。鲶鱼潭里全是鲶鱼。凶猛的鲶鱼,就像草原的狮子,山林里的老虎,别的鱼无论大小,都不敢进去,如果误入潭中,那就有来无回。       

他以前并不知道鲶鱼潭水下有如迷宫。那一天,一个人用酒瓶制了二个炸弹,炸了后不见一条鱼浮起来,他就潜下潭里。

岸上是粗糙但平坦的岩石板,像帽檐,又像乌龟壳,但下到水里,石壁向内凹陷,深深地弯曲,形成一个大房子似的空场地,里面有一个石沟,过了石沟有一条石槽,石槽前面立着一根石柱。

他手抚石柱往前摸,摸到一处空隙,原来是个圆洞,只容一身,他睁大眼睛,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感觉洞壁渐宽,顺着石壁摸了一圈,原来是个口小肚大的葫芦形深洞。他觉得应该有很多大鲶鱼,就张开手脚,到处探摸。水里漂浮着被炸死和震昏的鲶鱼,他没有带渔网,就用牙齿咬住一条,双手各抓一条,裤裆里塞了二条,反正能用的全部用上了。

一心不能二用。他只顾得找鱼、抓鱼、想办法装鱼,忘了自己身处深洞险境;等他意识到憋的气不多了,才想到要出去。黑暗中急忙摸着石壁找出口,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摸了个遍,也没摸到,这时已经快要憋不住了,迫不及待的窒息逼着他要立刻呼吸;万分恐惧让他在垂死挣扎中奋力一搏,双脚蹬着石壁,拚尽全力,向前一窜,冲出黑洞。接着,蹬着石柱又一窜,从“帽沿”下面的水里,与“帽沿”平行,刷的一下窜了出去。

死里逃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岸,一个同学对他说:“好长时间啊,我以为你在里面淹死了!”

可是,此时此刻不一样,一旦被水冲了进去,就是插翅难飞,不,该是浑身上下长满了鱼鳍也难逃一死。于是,又一头钻进水里,尽全力往鲶鱼潭对岸靠,虽然被木桩、石块碰撞了几次,但总算躲过了对面的石壁。   

鲶鱼潭的岸上站满了看热闹的观众,他从水下远远地一瞥,只见岸上人指指点点,回头一看,身后紧跟着一条无头有腮的大鲢鱼,不由分说,他用空着的一只手把鱼抓住。全靠两条腿支配身体,前进或躲避。     

到岸边了,但双手抓的是鱼,只能用胳膊挽树干;水流湍急,胳膊虽然挽住了树干,但水一冲,身体顺水下流,停不下来,更站立不住;再向前是一片树林,波翻浪涌,树倒草浮,打着旋向下奔流,一旦撞了上去,不是粉身碎骨,也是缺胳膊断腿,一命呜呼。急中生智,把一条大鲢鱼举过头,让岸上的人看见,意思是让他们来捞这条离岸不远的鱼,就扔下右胳膊上的无头大鱼,腾出右手,死死抓住岸边急流涌浪中的胳膊粗的小树。       

又要下雨了,干燥的酷热在悄悄地退去,湿漉漉的闷热又笼了上来。一阵风吹来,仿佛从积满了雨水的乌云罅隙里吹出来的,清凉得让他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一只燕子从眼前的浪尖上掠过,他觉得燕子娇小的身形并不优美,似乎全是直线,没有弧形和曲线;合上翅膀,像个倒着疾驰的梭镖;展翅滑翔,又像个纸折的飞机,仿佛只有这样的体形,才最适合快速又灵巧的飞行。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在水里飞翔的燕子。

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抱着大青鱼趔趔趄趄地走到岸上。在他身后,洪水风驰电掣,怒涛仰天长啸,天地间充斥着混合了“轰隆隆”、“哗啦啦”沉重又含糊的声音。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转过头去,望着向远方奔涌的洪流,恍惚看见了自己:脚踏急流,身披波涛,那惊天动地的阵阵轰鸣,在为他击鼓鸣金,吹响冲锋陷阵的号角。     



2023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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