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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金傲练剑时找无敌较技,二人站定,无敌做青眼起势,压低剑身,突刺却不稳,是技艺生疏所致。金傲反手一剑打上师弟的手肘,轻松而随意地,再一次打断了他的手。
无敌没出声,他咬着牙,眼眶迅速浮起红,鬓发透湿。旁人看来二人平手,金傲这一下甚至没能打掉无敌手中的剑。无敌碎裂了第三次的骨骼架着长剑不放,铃铛在背后一声不响。他是个体面人。
这眼神金傲熟悉又陌生——带着顽固、不屈,以及一丝愚弄般的恨意——无敌以左手收剑入鞘,朝他深深一躬,脊背挺直,转身出了门。
铃声响起。
金傲知道他的兰丸又回来了。
次日他去林后小屋,发现无敌没去那里,无敌不想让桃子看见他这样。这时他突然意识到,无敌也从没向他求助过,他们之间那点贫瘠的友情,似乎由他胜过无敌的那一天起,就彻底结束了。
金傲三天后才重新找到他,无敌看起来并无大碍,武士总得学会这样,以免遭人厌弃。
“师弟。”
无敌“嗯”了一声,一刀砍向身前的木桩。对他,无敌向来毫无敬意。
“我们走吧。”金傲看着无敌苍白的后颈,再一次心生愧疚。
“为什么?”
“我们离开京都,去拜个其他的师父。”
金傲想说在这个古老的门派里他们做不了“朋友”,只能有纵向的从属关系。“忠孝“。忠于门派,孝于师长,金傲将会是他的门派和师长,是他的“忠孝”,而不是他的“爱”。他“爱”的对象消失了,便给了桃子,可那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无敌不应当去爱这样普通的一个女人。
“师父不好吗?”无敌转过头来,竟是在笑。笑容阴湿,却发自真心,他撅起嘴的模样俏丽而险恶,像只食腐后的狐狸:“他会后悔的。”
无敌这句话能让他被逐出师门,但他确信金傲不会这么做。金傲同样知道,无敌只是容不得有人看不上他,非得找回他过剩的自尊。
金傲看无敌剑柄上的铃,觉出刺眼:“你不要再留着它。”
无敌歪了歪脑袋,不置可否地把剑抱回胸前。
“出刀时,它的声音会反映你的手,你的力,你的心。高手过招,不容杂物,一丝阻碍就会害死你。”
无敌嗤笑,意有所指:“若真是这样的高手,我倒愿意死在他手上。”
金傲也意有所指:“它这么重要?”
无敌没回答:“你那个穗子,实在太丑了,我不喜欢,就像你的胡子一样。”
金傲笑了:“它代表祈愿和祝福。”
“剑是用来杀人的,祝福谁?死人吗?”
“你想祝福的人。”
无敌也笑了:“正好。我不喜欢有人过得比我好。”
金傲最终没把准备好的穗子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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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敌再一次在较技中胜出,屋里的人渐渐退出,他仅有的对手是金傲。
“师哥。”他选定了对手。
金傲发现这是无敌第一次喊他师哥。
二人站定,无敌依旧是青眼起势,金傲向右侧跨出一步,向前平平提出一剑,这个起式无敌不熟,师父只教了金傲。
金傲这次没打断无敌的手,木剑堪堪落在手肘之上,又转去了右肩。落败毫无疑问,金傲自得师父真传,武功凌驾门派众弟子,在远近也有了不小的名气。无敌把牙咬出了血——论根基,论骨架,他有更好的资格学师门秘籍,一样的入室弟子,为什么是金傲?是金傲对师父说了什么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没继续想。
师父老了,不大出面授武,金傲俨然是个未来掌门的架势,已有了单独授徒的资格,收了几个华人门徒。但他不知何故并没有出师去中华闯荡,像在等谁一样,无敌想他无非是没把中华傲决练到家,怕给师门丢脸。金傲总是要笨一点的。
师兄弟们谈论这个未来掌门都是敬仰的语气,有人问无敌:“你和师兄不是同门吗?听说他不管到哪总是最有天赋的那个,对各门派剑法都造诣颇深。”
无敌凝视着剑柄上的铃。
“你同师兄之前入门考试都是第一,入门后却大不如他,这是为什么?因为师门规矩,他没法指点你了吗?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比我们兄弟强太多啦。”
那人自诩开朗健谈,不畏惧无敌难以相处,还要继续问:“松平君,你的北辰一刀流是他教的吗?”
无敌冷冷回话:“你会说话也是他教的吗?”
他把剑往后腰一插,起身就出了门。
这个阴沉沉的家伙不讨人喜欢,众弟子如此评价。
无敌的一刀流是免许皆传,金傲不过大目录水平,此时好像能开道场授课的是金傲,他倒是不如了。
有一瞬间,他想回去砍掉那些蠢物的脑袋,但很快这个意图消失了。他出生武士世家,自有武者秉性,是不喜欢杀人的。武士的剑应当留给强者,而不是在愚人的骨头上磨钝。无敌一路快步走出练武场,走回后林,走去那间小屋,他不需要思考,因为那里是他唯一能回去的地方。
后林不到季节的红枫还发着青和黄,桃子弯腰蹲在河边提着衣袂浣洗衣物,女人单薄的背影在黄昏里晕出些细弱的金光。他圆远远看着她,逐渐平静下来。
金傲也常常在那里练剑,多是练给他看的,他都知道。今年年初开始,金傲就不来了,他是掌门继承人,他太忙了。
无敌突然想起金傲在船头给他念过的唐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当时的情境无敌记不得了,景色一片模糊,他只记得事物中心的金傲一身儒服,双腿盘起,眉目俊美,笑容明亮。长发在月光下披着冷银色,如同一面刀。
无敌是不太能领会这首诗的,他不懂得悲哀,更不会认为自己可悲,他只是站在那里,想不出还能把这首诗念给谁听。于是他对着河岸扔了块石头,就又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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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傲发现无敌的剑招变了,角度奇诡,几近忍术,是他未曾见过的流派。
“谁教你的?”
无敌说:“没有。”
“你不能再滥学了。师父对你有所保留,就是因为你不像本门中人,目无师长,只认对手,他才戒备......”
他难得的推心置腹被无敌打断了:“你是来教训我的吗?”
金傲沉默了几秒,语调轻松地换了一句:“桃子告诉我你们年末成婚,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无敌有点不耐烦了:“不知道。”
金傲便不再问,他用同样的步伐起式,用同样平平无奇的一招斜刺击中了无敌的手肘。
中华傲决的前几式,看上去毫无精妙可言。无敌逼金傲使出,看了两次,他学不会,也不肯问金傲求教。
金傲站定,等他开口要。
无敌颔首,收剑,转身就走。
“师弟。”金傲突然叫住他:“明天陪我一起去江边看红枫吧。”
无敌迈出门外:“还不到季节。”
门外有人窃窃私语,见金傲也迈出门,立刻噤声,摆出顺服的姿态,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师门戒律甚严,门徒间互相较技完毕要深躬,对待上级更是要行跪拜礼,言辞恭顺,不可先行。入门时二人关系亲密,往日无敌如何也没人在意,而如今金傲是掌门继承人了。
再合适的继承人也有人憎恶。
后林没有所谓的江枫,河边的也算,无敌以前很爱看。这一天,金傲发现河边的红枫都消失了,全是一刀砍断,裂口整齐,金傲知道定是他独自钻研中华傲决无果后发的脾气。
今年桃子家过冬的柴火一定很够用。
金傲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无敌自十八岁就和他一起过冬,两个人睡过草堆,住过山洞,一人伐木,一人觅食,寒夜漫长,无敌喜欢枕着他的头发,把手塞进他长长的襦袖里,冷得要命时也会把他踢醒,叫他起床一起练剑。如今他知道那个人不会再回来找他了。无敌会像每个诞生在幕末的古董那样娶妻生子,壮大门楣,同一个女人日日伐木汲水,养鸡捕鱼,在同一个矮小漏风的木屋里过上一生。
这种感觉带来的震颤竟比对无法成名的恐惧更为强烈,因它是不可改变的,无敌正正好拦在他成为一代绝世高手的路途上。
金傲猛然拔刀,这一刀打空,连刀光也无,竟凭空折断了九尺外的两颗槐树。中华傲决的剑气波及甚广,练到高层能以形化物,金傲如今学会的不过前几式,在京都已是难遇敌手。他气血膨胀,收不住力道,练到第四式只觉腹中一股热气奔涌,四肢发烫,心中满是愤意。金傲翻手收刀,对前方虚空说道:“你真的很想学吗?”
无敌就在十尺之外。他善于隐蔽,步态如猫,静默时连呼吸都无,只有铃的声音藏不住,金傲转过身来,看无敌站在被砍倒的槐树后,呆愣了几秒,晕红自脖颈直冲上脸。
金傲从没拆穿过他,原本今日也不会。
无敌同他对望几秒,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掉头就跑。但他处于金傲的剑气范围之内,一动就被接连倒下的树挡住了去路。
“你跑什么!”金傲从来没这样同他说过话,此时沉重的斥责口吻几乎同师父一模一样,无敌的呼吸也重了起来。
“回答我,你是不是很想学?”
无敌不跑了。他转过身,把后腰的刀抽了出来,双手紧握,刀尖斜向下,已是恼羞成怒。整整六年,他为渴求的武功承受了无尽的轻慢和折辱,几乎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习武。但他知道金傲依旧尊重他,以他为友,金傲的一刀流甚至是自己教的,他凭什么——他真把自己当人上人了?他不过是个下级武士,是个外乡的杂种——
无敌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他的嗓子被羞愤弄哑了。
“回来。”金傲的声音用了内力,一字一句如同命令:“只要你说,我就教你。”
无敌盯着他,看他步步走近,眼中红色的血丝道道迸现。
金傲直走到离他一步之距,很轻佻地把师弟的刀尖拨到了一边,声音低了下来:“但你要懂规矩。”
金傲的下一个动作是抓住了师弟后脑的发尾,让他仰起脸来,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这个动作慢条斯理,力道却宛如刺出一击,无敌像被抽了一巴掌,整个人剧烈哆嗦了一下,双肩拱起,往后猛的一挣,没有挣开——金傲用的是良移心头流的柔道,无敌学得比他更好。无敌的剑术比他好,骨骼比他好,出身比他好,但他才是第一。
金傲笑起来,一面告诫自己:他本是绝不该对无敌有这种想法的。
他不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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