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年,在长江边上一座绿树葱笼的江南小镇上,坐落着一栋红瓦青墙的两层平房,那里,是我的家。
那一年,我的妈妈25岁,我3岁。
我的妈妈,在那个鲜有浪漫的懵懂年华里,扮演着爸爸的贤妻,忙碌的话务员,面对永远做不完的家务,和我幼小世界里最依赖的溺爱。
几乎每一天,当夕阳西下,余晖透过门缝,给朱红的地漆烙上一片暖黄的时候,我都会听见钥匙串互相碰撞的声音,那是妈妈下班回家了,她给我带回了一天中最雀跃的时光。
我美丽的妈妈,总是扎着长长的黑发,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踩着或黑或白的高跟鞋出现在大门口。阳光越过硕大的门框,印亮她白雪般的笑靥,每当此时,我都会丢下手中的玩具,兴奋的迎向我亲爱的妈妈...
那天,钥匙串的声音照常响起,阳光照常越过硕大的门框,印亮她白雪般的笑靥,我照常迎向我亲爱的妈妈,可妈妈却轻声唤住了我奔跑的小脚步,她让我站在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从时尚的包包里拿出一颗巨大的红艳艳的苹果,哦不,那好像是一团红艳艳的火柴。
妈妈问我,她手里拿的是什么。我认真的回答:那是一盒火柴!
而妈妈手里拿着的却是一辆红艳艳的玩具汽车。
我竟依稀记得那一寸光景:妈妈举着那抹红艳艳的火柴,呆滞的站在门口,她柔美的脸颊落下了两行晶莹的泪光。
99年,还是那座江南的小镇,在文化馆的背后,灰白的院墙高高筑起,围着平坦的大操场和几栋白色的大楼房,那里,是我的小学。
那一年,我的妈妈32岁,我10岁。
一架坚硬铁制的矫正眼镜,已在我幼嫩的鼻梁上挂过了7个年头。
我年轻的妈妈,也在茶米油盐的浸泡中渡过七个春秋,她雪白的脸颊上,依然有着温柔的笑靥,只是笑靥中眼旁已有了几道波纹。
每到黄昏的时候,这座江南的小镇就开始刮起了江风,每个大人都在晚霞笼罩的街道上来去匆匆。此刻的我,混在一群放了学不回家的孩子们中间,在网络游戏的世界里玩得开心热闹。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下班的妈妈,总会拖着疲惫的身躯,骑着一辆红色的踏板摩托车穿行在小镇的每一条小巷。
多少的寒冬中,多少的炎夏里,她的高跟鞋声,在每个网吧狭窄的走道中急促的响起,这个寻子心切的年轻妈妈,恨透了这个网吧盛行的贫瘠年代!
她从晚霞满天一直找到星光点点,她寻找着她的儿子,寻找着她心中的依靠和她的未来...
07年,我和妈妈来到了一座不曾涉足的大都会,她要带我去一座规模庞大的知名医院,那里有着高高的大厦和长长的扶梯,那里有着永远塞满了汽车的巨大停车场和人头涌动的人潮,那里,还有最权威的眼科专家。
那一年,我的妈妈40岁,我18岁。
四十岁的妈妈,光芒和激情已被岁月消磨殆尽。工作中的中年危机困扰着她,伴她渡过每一个日出日落。多年的家庭的纷争,已经让她习惯了退让和躲避。中年女人的体质的渐渐改变和儿子的不学无术,更是快要压到她喘不过气。
但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在医院铺满瓷砖的走廊上,她穿着深色的大衣和黑色的长靴,熟悉的跟鞋声在我耳边响起,透露出一种中年女人特有的干练。
这一天,从来都会把病情描述到让人害怕的眼科教授却眯着笑眼对妈妈说:你家小孩的视力已经达到矫正目标,戴了十五年的眼镜从今天起,可以摘了!
我记得,当时的妈妈,没有电视剧情发展到高潮的那种感动流涕,也没有小说里像个孩童的那种欢呼雀跃。她只是异常舍得的带着我去吃了一顿昂贵的西餐,然后,买了两张返回江南小镇的廉价车票...
11年,我和妈妈彼此生活在了两个地域,我在热闹的城市里读着大学,开着自家的汽车,谈着高调的恋爱,尽情的享用着年轻的资本。而我的妈妈,她依然住在那个贫瘠的江南小镇里,过着孤独的生活。
那一年,我的妈妈44岁,我22岁。
年近半百的妈妈,昔日乌黑的长发,已夹杂着许许银丝,多年的压抑生活,已让她的性格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和包容,她渐渐变的暴躁和不安。
她会偶尔拨通我的手机,她会批评我不学无术,浑浑度日。她会数落我慵懒不堪,不求上进。而电话另一头的我,拥着可爱的女朋友,我会敷衍几句,接下来,我会不耐烦的顶几句嘴,最后,我会极其厌恶的挂掉电话!
也是那年夏天,年轻气盛的我跟人家打了一架,被打伤了眼睛,我捂着受伤的眼睛,忍着剧痛,我哭丧着脸,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我记得,我差点为此失去了半边的光明。
我记得,我的妈妈无数次的恳求医生,手术一定不能失误。
我记得,我的妈妈,在病床前没日没夜的陪着我,她似乎可以不用睡觉,她似乎总是感觉不到饥饿。
我记得,我的妈妈有时心如刀割的发着呆,沉默着染红了她柔弱的双眼,还有强忍着微笑和我说话的样子...
我还记得,从那时起,我又带上了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