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尘土的浑浊被雨掩盖了,暗绿色里传来平常没有的喜悦味道。雨所带来生机与活力,温暖着寒冷的村庄。暗绿色被打得弯了腰,丝毫没骨气;土地,被抹成一团,也不生气。于是引得人也狂热而欣喜了。请你看,一个女人,头发很整齐地束着,嘴很标准地笑着,鼻子很用力地去嗅着本不存在的喜悦气息。她在等人,等谁呢。自古年轻女性等的就是丈夫,因为丈夫是她们的命,她们不愿意有自我的。
雨大了些,只把妻子打透了,头发也没了形状,嘴唇直接被打直,然后空气里的喜悦味道消失,余热和寒冷对抗着,浑浊和清水抵抗着,最终流成一片灰色的东西。妻子没心思关心这些,在雨里,她就是棵歪脖树,终于,似乎反应过来衣服会被打湿,才迈着沉重的步伐归去,继续一天的劳作。
啪,老太直接把扇子飞到了妻子的脸上,大喊着妻子的七宗罪。妻子不敢发言,神情凝固了,像一个女僵尸,只是拧衣服上面的雨水,泪水也就和雨水混在一起落在地面上了。哭泣是村庄最常见也是最没用的东西,村庄里没有人道主义的圣母去关怀你的不幸,也没有幸运者愿意为你的不幸感到愧怍。过了一小会,雨小了些,孩子迈着急匆匆地步伐,大喘着气赶了回来,每天他上下学都要走几里山路。此时他累的不行了,不写作业,反而先找奶奶撒娇一番,拿了些钱,自顾自地出去了,接着又回来,嘴角边是一个劣质口红留下的印记。妻子闭着嘴,一言不发,不知道是不敢,还是真切地对这一切感到绝望。
老太扫了眼妻子,怒骂没用的东西,她心想:若是我儿子回家,第一件事便叫他休了你。孩子大声喊饿,宛如一个尚不知羞耻,抓住母亲乳房便要吃奶的婴孩,可家里只剩半点饭了,其余菜也没有。燥热的空气流动起来,然后一阵吵闹声。老太咬牙切齿说妻子不好好做衣服卖钱,妻子叹丈夫寄的钱愈来愈少。但婆婆可以大声地说,妻子却只能小声地叹,因为丈夫爱他的母亲多一点——一切取决于男人。妻子将饭在满是污垢的锅简单热了一热,不然又是会挨骂的,然后掏出一瓶丈夫曾带回来的老干妈辣酱,狠狠地拌在饭里。她好像想将这些年的不幸,都拌进饭里,给人吃下,让这再也不复返。
过了会,到了夜里,老太渐渐睡下了,妻子拿着剪刀和布料和线,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泡。此刻喧嚣停止,能看到整个屋子的全貌,肮脏的地板,摇晃的摇摇欲坠的垃圾,吱呀作响的床,各种奇异爬虫,刺鼻的臭味,当然,还有一个没有半点善心的老人,和一个只知索取的孩子。
她织呀织,太久的不眠带给她幻觉,好像这针戳到了老太的眼睛里,那针塞进了孩子的血管,但她不行,因为如果丈夫不原谅她,她就没了生存的意义——丈夫是她的命。
她还是睡着了,没有人类能抗拒睡眠。第二天清晨,本来她应叫孩子起床的。孩子着急上学,他自己说他以后定是要挣大钱的,于是每天泡在学校,耕地自然荒废了,家里每天吃的不过半点青菜。孩子起晚了,狠狠地在妻子肚子上踹了一脚,露出极为厌恶极为恶心的神情,忘记了这是每日为他做饭的母亲,仅因为她没叫自己起床。妻子受了击打,五脏六腑像要炸开似的,但她不能,她要为她现在的母亲,她亲爱的婆婆,送上热乎乎的早饭。当然,婆婆吃之前,她还是有资格吃一口的,去告诉婆婆这没毒,然后她就得去捡菜市场的菜叶子吃了。多像一个狗啊!但她不觉得,只要丈夫回来,只要丈夫回来,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她想。
于是她开始幻想,幻想雨会将她的丈夫送回来。每场雨里,她都扮演着歪脖子树的角色,从不会因为寒冷而颤抖,也不会因衣衫被打湿而羞愧,笑容永远坚固,头发依然整齐,像一个标本,很美,但是也很像恐怖故事里的洋娃娃。她等,等过春秋,也发过烧,但每次她都能在发烧的同时干好一切家务活,因为她坚信,只要丈夫回来,她一定能得到丈夫的奖励。她还记得丈夫是做买卖去了,到时她可成富婆咯,白天烙大饼,晚上卷大葱,饼似海,葱如山,何其快哉!
两年了,没有传来音讯两年了。妻子已经能接受任何结果,只要丈夫回来。也许丈夫有了相好的,但自己还是正宫;也许丈夫失败了,但他还是一个壮劳力,妻子出去还是有颜面的。但她实在等不下去了,泪水快蔓延成雨水,她绝望,每天半夜里歇斯底里地呐喊,然后说要离婚,改嫁,但这是她的幻想,因为没有人会要一个粗糙丑陋有孩子的妇人。她又开始幻想,孩子长大便好了,于是她每天依然苦哈哈的干活,依然每次下雨等丈夫来换取婆婆的感动。只有她自己知道,希望还在,自己没傻。但幻想已经蒙蔽了她双眼,她看不到简单而丑陋的现实,只是机械地工作,工作,直到老去,成为她婆婆的样子,去驱使她的儿媳。
谁会比一个大山里女人更绝望呢?她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只是一个孱弱的身体,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和一个精神分裂的大脑,以及愿意殡葬她的后土。
绳子,百草枯,火,自杀的方式很多,就摆在妻子面前。绳子更是每个农村妇女的居家必备品。妻子在犹豫,她在雨里等不到丈夫的归来,于是就点火,烧房子,但她傻到忘了有雨,火柴熄灭了,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听见,就像一滴水入大海那样听不到回声。微弱的喊声微弱的火,在村庄里永远不会断绝。
妻子开始自残,用针狠狠地扎一个个血洞,没有人理她;她大喊要上吊,街邻也不管她。婆婆只觉得这个女人太闹腾太不老实,吩咐孙子给她一顿毒打。妻子已经不想自残了,因为与死的幸福相比,自残已经不够了,但她还是在等,等丈夫回来,一起死。
大年三十,少有的灯泡都亮着,婆婆少见地给了妻子好脸色。妻子用家里很稀少的菜叶和捡到的肉末,和在盐碱地上扫的土,做了盘饺子。婆婆乐呵呵地,指了几个让妻子吃,免得里面有百草枯。妻子也乐了,吃的很开心,孩子也吃得很开心,傻乎乎的胖脸上横纹抖动。这是多么的其乐融融,但他们的乐,建立在一个苦难妇女的绝望上。
忽然,信客来了,妻子急急忙忙将信客引进门,又给他夹饺子,婆婆愤怒地盯着,仿佛窥伺出了奸情。信客脸色凝固了,双手双脚迟钝了,颤抖着,就像妻子那双常年劳作神经坏死的手。信客拿出一个盒子。婆婆很想收下,妻子却拒绝,婆婆更愤怒了。信客铁青着脸,过了很久才说这是什么。
空气突然变得怪异起来,里面传来世间没有的气味,嗅不出是喜悦是悲伤。屋子里霎时变作一团雷霆,喜悦与悲伤,现实与幻想,苦难和希望,爱与恨,共同闪烁!
妻子好高兴好高兴,哇,丈夫回来了。婆婆好悲伤好悲伤,不停地啜泣,没一会儿就昏倒了,再也没醒来,结束了她狠毒的一生。妻子开始乐,乐她自己辛苦劳作多年等到丈夫归来,乐她自己歇斯底里呐喊终有尽头。哇!新年的光,是多么的耀眼,多么的璀璨,是老天爷慷慨的闪烁,是玉皇大帝慈悲的光华。妻子呵呵地乐着,孩子朝他奶奶扑了过去。一时间屋子里乱作一团,信客叹气走了出去,妻子还是哈哈地笑,笑声响彻整个村庄,但也只响彻了整个村庄。人与人的悲欢离合从来都不曾相同,村庄里也不会有圣贤将人类的情感联系起来。这里有的是贫穷和贫穷的孩子——疯狂。
盒子里是什么呢?好一捧白花花的骨灰。这捧骨灰前一阵子还是人,还跟信客说一定要在三十那天回家,但是他被车碾压死了,最终是信客收的尸,没有人说话,去呐喊他的不公,就像水滴没办法跟上帝说大海要将它吞噬。终于,一个人,一捧灰,一抔土,从不曾光鲜,从不曾亮丽,在不被预告的情况下进度条直接被拉到结局。
骨灰盒烧起来了,屋子烧起来了,火光照耀着村庄,却也只照耀着这个村庄,依稀间有人谈笑风生,嬉笑着嘲讽那个傻女人——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