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前后,大山里的秋色已由浓转淡,变得疏离清散起来。
山树杂错,先引你注目。有的叶子落了,枝条闲散,线条生动。叶虽落了,但把雾气又聚合在周围,像罩着无形的伞。有的仍绿着,但色气由清亮转向厚朴,那是水分失却的缘故。有的转黄转红,在各处散落着。风一吹,枝头的秋意便一闪一闪。那落的,默默的枯素,正是生命回归的本色。那绿的,不再逼人夺目,把最后的营养输送母体。那黄的红的,已洗尽铅华,在经历春阳夏雨之后,不再显摆炽热,却有老熟淡然的意味。不久,它们皆回归大地,众生平等,腐养生体。一场大雪之后,它们在眠中做着白色的梦,在澄澈寒凉中,复待那七彩温暖的世。谁说伊们不如人呢?
走在谷底,峭壁大石冷蹭生硬,块垒大憨,厚壁坚骨,庞然巨象。然那层隙间,褶皱处,转折之一頓,起伏之一曲,却藏着细节的生动——有岩花的生发,有杂树的斜插,有飞鸟的驻地,有泉瀑的道痕。这正如美人身上也有痣,大佛发髻束成团啊。整体看,美得却是浑然一体自然天成啊!但人还是自以为是的厉害,却拿铜墙铁壁形容这样的山体。这也显着词穷和露怯,自然的东西你竟拿非自然的形容?所谓铜墙,所谓铁壁,你竖在那里,何来自然呢?那扑面大壁,有的不着一物,却给人以踏实之感,踏实的像世事的墙,像父亲的臂。
瀑是最生动活跃的,由着自己的性子,经年累月的从山体滑落,飞的很畅快,跌的很急重,响的很大轰。原本的整体,有的遇坎激溅到了别处,有的被大部队裹挟着腾空,最终又合规一处,流向生命的旅途。在路上,有不得已的分离,有困顿处的折磨,也有没缘由的消耗。水是过了,却给山体留下了磨不灭的痕记。你说这是生命欢畅的轨迹也好,为情所伤的泪痕也好,流血出汗的伤疤也好,山是明明白白把它留住了。而你,岁月忽忽而过,逝者如斯夫,有的化而为烟,有的湮没不见,有的就在某一时那一刻,却突然泛上你的心头,原来它还在你心里呀!
路随山转,路也软了起来,像给山束了腰。按理说山是刚强的,但这束腰却让它妩媚了起来。树呀草呀叶呀鸟呀云呀气呀,还有那飞落的瀑布,都围着它装饰。有的便被装饰过了,没了它的骨相。有的犹如破马张飞的莽汉,就硬生生的站着,拒绝任何粉黛,给人以压迫敬畏感。但也有拿捏到位的,天生丽质,粗密得当,错落有致。最佳的就在脚下拱出了一片地。河溪占了一道,河滩漫了一片,河边隆起了小丘。人看到这便起了意,这小丘上正是置亭的好地方啊!树呀草呀,山呀河呀,那都是自然的东西不好弄么,但亭呀路呀,却是可改造的,供自己方便与欣赏。
山不言传,人便折腾。这折腾是带着快意的,把从自然提炼出来的木材颜料,把从大脑里勾画出来的想法,都安置在丘上。亭台的飞檐廊柱,样式风貌,在山体枝叶的衬托下,就变得文雅起来。而那山的巨大刚强,也被反衬的烂漫起来。坐在亭里,四野俱在,八面来风,人就惬意很,看东观西,不问南北。瞅瞅,亭下有巨石,石下清流激湍。亭外有叶黄,枝叶纷披参差。亭后有巨壁,可起名曰“照夜白”!一座空亭竟成为山川灵气动荡吐纳的交点和山川精神聚集的处所。古人不是有诗赞美么:“石滑岩前雨,泉香树杪风。江山无限影,都聚一亭中。”如此景致,画家怎忍不入画呢?
一路起伏,高峡壮阔,峰岭峻拔,泉石秀美,溪谷幽胜,亭台参差,云树缥缈,飞鸟滑翔,加之秋红点点,青气忽忽,眼耳口鼻,五脏六腑,皆不暇接,早把世事的烦扰抛之脑后。累是累了点,但心是活泼泼的。
回得城来,想起龚定庵《己亥杂诗》一首:“问我清游何日最,木樨风外等秋潮。忽有故人心上过,乃是虹生与子潇。”此刻或可改为:“问我清游何日最,太白谷里觅秋毫。忽有故人心上过,乃是白云与山脚。”
庚子年九月十六山中漫记,同行者宫常先生、二马先生、木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