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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美国以前,我所以为的助教(Teaching Assistant)工作不过就是改改作业,偶尔答疑,学生做实验的时候略作指导。至于讲课,这是教授的事情呀,我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应该担不起这个责任吧。
等我到了学校,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我们学校的助教,除了承担带实验、答疑、监考改卷等等常规事宜,还有一项关键的工作就是quiz section,也就是俗称的习题课。而我所负责的大一基础化学,每周一次习题课,助教都要引导学生讨论、并对难题进行讲解,有能力的助教甚至会给学生做一个短暂的复习。
面试助教时,我因为过于羞涩而被拒。因此,在正式走上讲台之前,我还进行了一学期的“职前培训”。这是英语系老师专门开设给需要做助教,英语水平却还不够格的同学的。我们每周的练习、包括最后的期末考试都是计时十分钟的讲课,给英语老师讲,给同班同学讲,由于大家都来自不同专业,为了保证每个听众都能跟上课程,我们都需要准备本专业最为浅显的知识。
我这才惴惴不安地开始自己真正的讲课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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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几次试讲,我都非常紧张,尽管准备的内容都是大一的甚至高中的知识,但是每次备课都异常艰难,这毕竟是我第一次用全英文讲解我的专业,对我而言,每一次的备课不亚于用英文重新学习了一遍这些知识。
还好,我的第一批“学生”(英语老师和同班同学)都很配合,在老师的建议和同学们的鼓励下,我开始不断提醒自己“声音大一点”,我讲课前都会脱掉大衣——避免学生和我产生距离感,我慢慢地学会了用眼神和学生交流,我甚至能机智地回答学生课堂上的提问。我感觉自己越来越享受讲课的过程,若我的讲解能让他们恍然大悟,我的内心会升腾起一种无可比拟的成就感。
期末考试,我们需要给三位陌生的英语老师讲课,如能得到这群“学生”的认可,也就意味着我们能完成“培训”,正式上岗了。
考前两个星期,我就挑好了话题,开始准备课件和台词。初稿弄好以后,我把身边能动用的关系都动用了,抓着人就问有没有时间听我讲课。我给当时的美国室友讲完以后,她激动地把我抱起来转了一圈:“I’m so proud of you!”(我真为你骄傲!)
后来,考试当然是顺利地通过了,所有考官都夸奖我的讲解生动有趣,让她们学到了新知识。我也飘飘然了,觉得自己的真的能当好一个助教,当好一个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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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真正给学生讲课,是在一个很阴暗的音乐教室。一进门,看到一个巨大的钢琴和满黑板的五线谱,我傻眼了。我想把自己的名字和邮箱写在黑板上,却发现我的粉笔字在五线谱的背景下,显得一团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分到这样一个教室,但是临时更换显然来不及了,我只能硬着头皮,深呼吸,开始。
上课铃响了,学生们安静地看着我,我窘迫极了,脸胀得通红,慌慌张张拿出昨晚练习过好几遍的台词,用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把习题课的制度以及我对他们的要求一一说明。我的声音一直在颤抖,不到一分钟的台词我感觉念了半个世纪,之前培训的结果仿佛一夜回到解放前。原本打算自我介绍之后进行下破冰,让同学们互相认识一下的,但紧张的我完全忘记了这个环节,仓促地结束了那个开场白,便让他们开始做题。
那个学期,因为课程时间不太好的关系,我的学生很少,两个班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个人。那时的助教工作,我们的老师也仅仅要求我们组织他们讨论,解答他们的疑惑,并没有强制要求我们要正儿八经地讲课。对我来说,助教只是一个任务,到了时间我就去,而备课更加显得可有可无,我只需要提前浏览一下答案,就能回答的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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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第二个学期,这回的老师非常负责,每周都会把所有助教召集在一起开会,告诉我们这周习题课要给学生强调哪些重点难点易错点。
于是,我的任务加重了,我真的要开始讲课了。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什么是循序渐进,也不知道如何调动学生的参与感,只是干巴巴地把答案一步一步地演算在白板上,然后配合着我并不流利的口语解说,最后把老师提示的要点换一种颜色的马克笔标记在旁边。
我内心里是想和学生们多多互动的,哪怕我带他们做实验时也偶尔扯扯闲篇,可到了习题课大家还是循规蹈矩,我觉得自己这个老师当的刻板又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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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年,等我第三次当助教时,我已经算是一个有经验的老师了。我不仅会把他们的讲义认认真真做过,把我想强调的知识点做好标注,还会从往年的讲义中选择一道有难度的题,抄在黑板上,给学有余力的同学做。
那两个班的学生都很活跃,他们很喜欢提问题,有几个男孩子尤其喜欢和我开玩笑,我说错了他们甚至会在下面笑成一团。每次下课铃一响,他们都排着长长的队要单独问我问题。每个星期的习题课,我们师生都欢声笑语,但同时他们也确实掌握了知识,大家都很珍惜。
学期要结束时,班里好几个孩子都对我表达了不舍,说我是他们入学以来最喜欢的TA。有个男孩问我:“你春假有没有安排?我能不能请你去party?”我微微一笑:“等你考完试肯定就忘记我了。”
还有一个女孩,考完期末特地过来跟我道谢:“你真的帮了我很多!你是最棒的TA!”后来改试卷,我发现那个女孩是好几班里唯一的一个满分。所以,我给她点点滴滴的帮助她都记在了心里,并且扎扎实实地反馈在了学习的结果上。
我甚至和班里的两个中国小妹妹成了好朋友,要知道,在学期中间,助教和学生是不允许有任何私人交往的。学期结束后,我们互加了微信,一起在学校附近聊天、吃饭。这场景,让我好像也一下年轻了好几岁,跟她们一起回到了大一大二的青春时光。
那真是一段甜蜜的旅程,我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合格的老师。哪怕时钟又走过了一年,我仍旧能回忆起那些可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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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学期,已经是我第四次当助教了。我已经不需要再准备台词,就能流利地进行开场白。而这学期的内容,我也早已烂熟于心。
我们的老师在学期刚开始提出,如果学生觉得讲义上的习题没有问题,签到之后就可以自行离开,他不想浪费学生的时间,勉强他们上满一节课。
第一次课,我传达了老师的意思,学生们一个个如脱缰的野马,争先恐后地跑到我这里对答案,然后表达想要离开的意思。我从来没有控制过这样的场面,但我也不敢违拗老师的意思,便一个个都放他们走了。原本坐的满满的教室很快变得空空荡荡,我的身影在环境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寂寥和可笑。
从教室走出来的一路,我都非常生气,到了办公室我就给他们群发了邮件,表示这不是一个习题课该有的样子,如果你们有什么建议,请在下次实验的时候告诉我。
我突然回想起自己上学的时候,也对老师的苦口婆心视若无睹,喜欢“抓紧”课堂上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我以为我赚了,现在回想,我其实是大大的亏了啊。等体验了老师的角色,我才真正明白,老师所做的一切,都是想启发和引导学生,让学生更好地掌握知识和技能。
如今,做助教对我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任务,一份工作,更加让我感受到了沉甸甸的责任感。我不希望他们大老远跑来上课,却什么也没得到。这对我而言,是轻松,可对他们而言,却是不公平的。
到了周五的实验,我真的去每个人的座位旁边小声询问了他们对习题课的期望。大部分学生都表示,希望我把难题演示在黑板上,大家一起讨论。
第二次课,我也是这样做的。大家讨论得很热烈,我也很欣慰。
这一回,没有一个学生提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