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听到有关于我小姑姑的事情是在一趟回家的绿皮火车上。
14年的10月，一起挤在昏暗灯光下的堂姐突然对我说“上周我其实刚刚回家了，”
“回去干吗？”她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
顿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小姑没了，回去送她。”
我半天没能再说出话来，但也没有淌出眼泪，只是眼睛和嘴巴一起干涸着没法闭上。没有多余的力气计较为什么家里不通知我也回去再看一眼她，也并不觉得多么震惊因为她的离开在半年前基本已经被医生和现代科学断言。但还是不能接受，活生生的一个人，那样年轻好看的一个人，就真的从这世上消失了。
再也没有，这话太可怕太渗人了。
而我最后一次见小姑要更早了，那时候她已经整日躺在床上了，因为化疗脱光了头发所以带着一顶白色帽子。但她的样子还没有多大变化，甚至比起生病前更显得白一些胖一些，只是气息虚弱。我弯腰下去抱她她很开心，还说“姑姑今天的晚饭就吃呆呆买的了”。当着她的面我一直在笑。
回家看到妈妈我才嚎啕大哭。刺痛我的是我们一进门，姑姑看见爸爸就说“哥哥，我这两天好疼啊，疼得我受不了。”眼神天真透亮，小孩子般向自己的哥哥求助，可哥哥也不能像她小时候受欺负时一样替她打坏人。我们不能帮她痛，也不能从锥心的痛里真正解救她。
于是我那么精干的小姑姑，就因为脑子里一个不该长的东西的作祟，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慢慢失去支配自己一条胳膊、一条腿、半边身体直到眼皮的能力。手术、药物，和死神拉扯备受折磨，身体的王国一寸寸失守，但不甘放弃。最后的最后，已经像弹尽粮绝的国王，依然要穿上漏洞万千的铠甲拿上已经折弯的权杖迎战命运。终是悲怆的倒下。
印象里小姑和姑父感情很好，小时候她家是我和堂哥堂姐最喜欢去的亲戚家之一。小姑精干开朗，靠之前学的裁缝手艺在家里帮街坊邻居做做衣裳。那时候觉得她的工作间简直就是一个大宝藏，有各色好看的布匹和已经做好的衣服，踩得嘎吱嘎吱叫着空转的缝纫机，还有被我偷偷拿出来在地上乱写乱花的划线片。
但小姑从不会因为我们捣乱而责备，她总是笑着说“快出来看一会儿被针扎到了”。我们还在里面躲着藏着，她就穿着花衬衫走到门口来，拢拢头发说“我要去摘草莓咯，谁不出来就不带谁去”。
我们就鱼贯着争先恐后跑出来，跟着她提上小笼笼去地里摘她自己种的草莓。小姑一路和碰到的邻居爽朗笑着寒暄，说这些都是我们家小兔崽子。那果园里还有苹果和无花果，印象都只几棵树，也从来不听说拿去卖，就只是自己吃和送亲友。
小姑夫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总是有点羞涩。姑姑笑他骂他打趣他也都只在一边微微笑着挠头。但他温柔极了，记得小时候一次在他家弄坏了蝴蝶发卡一直哭，所有人哄我哄不下。是工厂电工的他蹲在门口拿着钳子鼓捣了一会儿就弄好了。
姑姑病了的那段时间，不善言谈的他也竭尽全力照顾。擦洗身子、喂饭喂水、伺候如厕，即使姑姑后来完全瘫在床上不能动弹她的房间里也一丝异味都不曾有，奶奶和妈妈都说能碰上这样的男人小姑这辈子也算是有福气。
但又听说小姑后期脾气暴躁起来，经常抱怨姑父，但也没见他恼过。这个一直沉默身材干瘦皮肤黝黑的农村男人从不反驳，他花光了所有积蓄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举债十几万还是留不住妻子。在姑姑第二次开颅后又复发时，我听见他在打给爸爸的电话里痛哭失声。
他太苦了。
我相信那时候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用自己去换小姑，甚至他也愿意跟小姑一起去。
留下来的人总是更痛苦更难熬。
但他不能。生活不是一个瞬间的剧痛，生活是永恒。他的两个孩子还等着他去照顾和抚养。小姑走的时候46岁，她的儿子才刚刚读完大学，她的小女儿正上初一。
两个孩子从那之后也总是低着头。尤其是我的小妹妹，妈妈在时她因为年纪小受尽了宠爱，妈妈一离开，她整个人突然变成了灰色。我心疼她，每次回家总想见见她，见到了也都尽力逗她开心。但她还还是阴沉的，有一次我们要走时她突然流出泪来，怎么问也不说话。
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时，因为天天见得到时时听闻得到，大家好像不会注意到他。但当一个人永远逝去，你却每到一个和他有关的地方、每做一件和他相关的事情都想念到他。
这种痛苦是永远的，而且是不会随时间被淡忘的。它只会被忙碌生活所掩盖所隐藏，但当它再出现在你面前，无论时过境迁，无论沧海桑田。
你依然痛的不能言语，痛得无法自拔。
柳永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也许是西安这样短暂却一直绵绵细雨不断的秋天太过阴冷，到了这时节生离和死别好像都深刻起来，我也越来越没办法躲避脑海里小姑的身影。最喜欢的作家史铁生也曾写过一篇《秋天的怀念》悼念去世的母亲，我的心境和动机也同他一样吧。
可惜我没有他那样动人的笔触，我年轻的小姑或许也不曾像他母亲一样坚韧而伟大。
但应该允许这样普通的手笔去记录这样普通的一条生命，这是生者能为逝者寄去的最后的哀思，也是生者同逝者最后的联络。
愿小姑在那边好。
